窗窗的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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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为了不孤独(全) by OKcat

最近正在帮OKcat大大准备《为了不孤独》在TFO2上出本,现在应该有不少新入圈的妹子没看过这篇曾经影响了很多人的作品,所以就特地向大大要授权转载过来。

这是一篇学术性非常强的同人,如果抱着消遣的心情,可能不见得能读得下去,但建议各位有空的时候,可以静下心来读一读。为了保持全文的完整性,所以就没有分章节来发。

即使是现在,即使我的专业离文中的专业领域相去甚远,但是在看这篇文章的时候,每次都会泪流满面。

这是用人生和理想来书写的为了不孤独。

合掌。


为了不孤独 

by okc

 

章一只如初见

 

青春大学化学系系主任拿到不二周助的保研意向书时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在将那张简单的表格端在眼前足足五分钟之后系主任长叹一口含义莫名的气,习惯性的按住了眉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他老人家只是在遗憾自己为何不戴眼镜,没法用大家喜闻乐见的方式来表达他看到这份表格之后最真实的心情。

表格上的内容很简单:不二周助,男,22岁,青春大学化学系四年级学生,自愿接受保送本校硕博连读研究生,申请人签名字迹流畅自信——所有这一切都和系主任之前看过的无数份保研意向书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们只能认为让他老人家头疼的是最后一栏:导师意见。

那一栏上黑色水笔清楚地写着两个字:接受。下面的签名同那两个字一样一板一眼:手冢国光。

手冢国光……吗?

对青大化学系稍有点了解的人大概都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德国归国博士,青大化学系最年轻的教授、博导,研究方向为分子能带与分子光谱的理论计算——该方向按照大家的常规理解,是把你全部认识的字、字母和数字变成某些你不理解的东西的过程之一,而教授本人的说法则是“I care most about questions of principle”——在国外权威学术杂志上发表研究成果多篇,是全世界在该领域里数得着的青年才俊——当然,我们最好自动忽略了给才俊作陪衬的分母数目。用系主任在全系教师例会上的话来说,“爱因斯坦刚提出相对论的时候,记者说全世界能读懂相对论的人有三个,现在全世界能读懂手冢教授这篇论文的人数,绝不会比那记者说的要多——”说到这里时系主任手里登有论文的杂志停在了半空,声音也飘飘忽忽突然找不到了继续下去的理由,羞赧的绕梁两下便无息无影——考虑到手冢教授眼神的温度降低和嘴角的弧度拉平都在测量误差范围内,我们并不能认为系主任是受到任何刺激产生了机体抑制反应……毕竟手冢教授从在青大就职以来表情似乎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其波动指数理论上不成为可以导致生化反应的理由——当然,实际上该表情在此之前已成功导致过数位女性相亲者的眼部微血管充血,相关小肌肉收缩并最终引发其泪腺分泌反应。这个悲惨的事实告诉我们的是,科学研究要理论联系实际,切不可想当然。换句话说,在适当的条件下,冰山也可能成为引起热带风暴的理由。

而风暴的中心是平静的——是的,我们说的是引起上述激烈生化反应的手冢教授……一般来说学长们会建议新生在观察手冢教授的生活规律之前将右手按在能砸死人的有机化学课本上起誓那将会成为他在青大四年间做得最成功的实验之一……手冢教授每天早七点半进实验室,晚十一点半离开,中午和傍晚各有一个小时花在食堂——其标准误差不超过三分钟。这时间表的例外是每个周六,教授上午会在他占地一百五十平米实际使用面积让房管单位痛心疾首的家里使用全自动洗衣机,下午则到省体育馆进行两小时网球训练以达到保持身体健康的目的——在这里唯一的问题是网球运动一般来说需要不少于两个人的参与,而体育馆的千石陪练员并不像教授本人那么具有时间概念……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直接导致了优秀青年科学家手冢国光教授的生活比纳秒级高频激光震荡铯原子钟的精确程度落后了那么一点点,当然只是那么一点点,丝毫不影响教授在国内外尖端学术刊物上继续不断发表你我无法理解的重要科研成果,更不影响他宽敞明亮的实验室里数台超级电脑的有规律运作——当然,操纵那些运作的登陆帐号到目前为止还只有tezuka一个,站在系主任的角度来看,不能不说是件美中不足的事。

说起来手冢教授在刚回国到青大就职的那一年也委实在全系引起了相当的轰动,该系另一位青年教授乾贞治的统计表明该年度报考青大化学系研究生的人数上涨了32个百分点,其中新增部分88.4%为女生。然而最终上考场的人数仅达到与往年持平——乾教授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其他人在此之前都曾与意向教授手冢国光进行过简短而有益的谈话。最终报考手冢教授研究生的学生在面试后有两人硕果仅存,然而在进入实验室一年之内同时要求更换了导师——当事人本人拒绝对此事发表意见。然而其后再无学生作飞蛾扑火也是不争的事实——用不二周助的同班同学忍足侑士的话来说,研究生生活是快乐而腐朽的黄金年代,何苦将大好年华消耗在衬衫纽扣永远会扣到领口一学期和你说的话不超过一百个字的老板身旁?忍足同学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填他的保研意向书,导师签名栏里榊太郎三个字闪闪发亮。而不二周助同学微笑不答,拿起他的意向书出门向系主任办公楼的方向走了去。

据说那天系主任在终于放下不二周助的表格之后长叹了一句:“这孩子总能让人意想不到。”

——关于这句话,我们得说,很正确。

在出国成风的青大化学系成绩稳居三甲的不二周助为何会选择了接受保研,对全系老师来说都是一个愉快的谜题。现在看来,他是如何与缺乏交际能力人际关系淡漠的手冢教授进行了明显卓有成效的沟通——保研意向书上的导师签名可以为证——很快将取代前一个谜题,成为全系教职员工例会上新的八卦焦点之一。

而那八卦的真相……亲爱的朋友,您可以有两种选择,看天,或者相信您将听到的故事。

 

不二周助在听到那声“请进”后推开了手冢教授实验室那扇普普通通的木门,他面带微笑,丝毫没有一般学生进入那间实验室时惯有的窘迫——如果我们忽略掉快压过了脚步声的心跳的话。手冢教授的无框眼镜从一摞文献间抬起来,不二静默了一下开口:“手冢老师您好,我叫不二周助,就是我给您写信说想读您的研究生……”从手冢教授的表情里不二判断不出教授是不是还记得这件事于是他有点犹豫的闭了口,办公桌前的手冢教授却伸出手来:“成绩单。”他简单地说。

“呃。”双手递上按教授的回信准备好的一叠材料——成绩单,保研意向书,以及完全想不出在选导师问题上有什么用的个人简历,不二退后半步偷偷打量着这间传说中的实验室。长方形的房间,正对着门的墙上是占了半个墙面的窗,教授的办公桌背靠窗子,上面除了一台电脑之外便堆满了文献和各种书、杂志,门窗之间的两面墙,左手边靠近桌子放着张长沙发外空无一物,右手边的则比较惊人,从地板贯到屋顶的长书架占了满墙,整齐的放了各种参考书和大堆大堆的文献,格架之间贴着统一的白色标签标明了每格的内容,不二目之所及的三个格子上依次是“Quantum Mechanics”(量子力学)、“DFT”(密度泛函理论)以及“speculativephilosophy”(思辨哲学),正要继续看下去的时候手冢教授的声音响了,严肃的:“你上过我的课。”

“呐……是。”不二有点窘,手冢教授的结构化学课是他们大三下那张杀人如麻的课程表里若自谦平均分数倒数第二便绝无课程敢称倒数第一的一门,每每按开根号乘十的优良传统对分数进行了巧妙处理后还有三分之一的名下被迫登了红字,绝对对增加学校的经济收入起到了积极而稳定的作用——当然问题显然不在这里,不二周助那门课的成绩虽然很不幸是被全班同学鄙视的100分,但站在教授的立场这不应该成为他专门提出这个问题的理由……所以,教授说那句话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从来没有在那门为时一学期每周四小时的课上见过最后考了满分的不二周助同学的印象。

对于手冢教授的记忆力,我想身体健康神智清醒的我们尚不会产生丝毫怀疑。

诺大的实验室里一时静默。不二思考着他是不是应该向教授解释清楚他不去上的课并不止那一门——确切的说从大二开始所有列在课表上的专业必修课只要不点名都不会看到不二周助的身影,所以这行为本身绝非针对教授本人的任何冒犯,而且如果教授讲的是思辨哲学的话他大概早就以足球迷追看冠军联赛的热情出现在每节课的课堂上了……当然,我们知道一般来说在一个可能决定自己未来五年工资收入的人面前坦白自己是个惯于逃课的学生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有一定难度,何况逃结构化学这门课并不完全出于不二同学的习惯,在仅仅为了完成作业就必须去翻赫兹堡那三本让他们的有机化学课本顿时相形见绌惭愧无地的分子光谱原版教材时不二周助曾经很认真地考虑过去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的名捕老师,这一计划没能最终实现的原因仅仅在于来借作业的忍足同学很不合时宜地向不二周助提出了谁先去上课谁负责对方一个月伙食费的建议——顺便提一句,抄了一学期作业也最终不曾负责不二半顿饭的忍足同学那门课的最后成绩是98。

所以不二同学最终决定保持沉默,保留微笑。然而令他奇怪的是手冢教授似乎也并不打算在这个题目上周旋下去,打量了他几秒钟之后教授提出另一个问题,句末仍然不带疑问语气。

“为什么选我。”

常规问题。答案是因为我对您的研究方向有兴趣,分子能带与分子光谱的理论计算……然后再提到几篇他最新发表的文章里的一些成果,证明你确实读了他的文章,当然也不能没有问题,第一你都读懂了还念什么研究生,第二那是手冢国光的文章你不可能全看懂……不二想起忍足帮他准备的完美回答,每一句都无懈可击,有用、好用、值得反复利用。忍足是个聪明人,他甚至只扫几分钟就能对一篇文献提出好几个有意思的问题,所以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同他一样聪明的不二周助一门心思要选一个除了学术研究水平高之外一无所取的教授作导师。手冢国光很优秀,众所周知他很可能是全系最优秀的科学家,可是在选导师一事上学术水平从来不该是唯一决定因素:他年纪轻轻,缺乏名气,远不如那些研究课题已经过时但凭自身累勋就能吸引足够视线的老教授的牌子响亮;他独来独往,从不参与研究和教学以外的交际活动,缺少人气和必要的关系网;而他的研究本身又是曲高和寡少有人能看得懂的那一类。而以上诸条共同作用的结果是,他将很难申请到后续研究经费,然后自然地无法持续他的研究工作……当然理论计算的好处在于他不需要多少研究经费,那些超级电脑在五年之内都肯定不会过时,你应该能出不少有分量的文章……不二对上手冢的眼睛,忍足漫不经心而一针见血的评论在他脑子里响起来。

可是我不是为了文章。不二保持着微笑无意识的想。或许是因为在德国日久受了西方人的影响,手冢教授的穿着并不像想象当中那么讲究,他穿件灰色长袖套头衫,胸口印着的蓝色Stuttgart字样已经洗得模糊。说实话这休闲装半点都不衬他,换成笔挺的衬衫西裤看起来肯定会自然得多,只是那种一丝不苟的装束大概在校园里会显得更奇怪吧,会像羊群里的骆驼……吗?

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不二发现自己的跳跃性思维已经将其带到考虑骆驼会不会有孤独感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命题上。而他也要花越来越大的力气控制自己的舌头不给出那样一个答案。

“为了不孤独。”

他想那是个理由。尽管分子能带与分子光谱的理论计算这几个字听起来绝对是本就高深莫测的科学森林里最人迹罕至的某条小径。尽管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手冢教授绝不会认为这是个足够像样的理由,确切的说,不二暂时还想不出有哪位教授会接受这样一个完全不沾边的理由,或许脾气够好的教授会苦口婆心对他进行“科学本来就是寂寞的”一类的再教育直到他痛改前非立表决心强调自己对科学研究的热爱……手冢教授不会给他这样的教育,手冢教授就坐在他面前,拿着他的保研意向书等待着他的答案,而他应该给出一个孤独之外的,听上去更合理的理由。

 

遗憾的是,我们并不知道不二最后的答案是什么。我们知道的只是,当他几分钟后走出手冢教授的实验室时,手里的意向书上已经有了黑色水笔写的同意二字,和一板一眼的导师签名。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正式见面,许多年以后想起来的时候,不二总忍不住感觉到,那应该是一个奇妙的、冥冥中注定的日子。

第二天,手冢教授的实验室里多了一张办公桌和一台电脑。


章二所谓天才

 

不二周助作为青春大学化学系研究生的美好生活已经开始了一个月,与此同时,他在手冢教授添了新办公桌和电脑的实验室里,也待满了整整三十天。

说到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按照常规意义上广大学生的理解,读研究生的第一年虽然名义上有导师但学生唯一的任务是上课,理论上可以不和导师打半个照面——当然大家都知道生物系的神城同学和华村老师不在我们此讨论范围之内。华村老师是研究蛋白质结构的,超过200平米的漂亮实验室里新进口的核磁共振谱仪傲然挺立不可一世,不——仪器公司的代表让我转告大家——请不要怀疑这仪器的可靠性,至今为止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它的存在会对人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生理磁场强度产生丝毫影响,所以我们认为:神城同学每天泡在实验室必定另有原因。

当然您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他们的解释,这答案并不影响我们对不二周助泡在实验室这一问题的研究结论。第一,不二周助是男性,手冢国光也是男性,不可能存在异性相吸磁场,而完全不存在的东西显然没有强度变化问题可言;第二,即使生理磁场未必绝对遵循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规律,手冢国光的研究只需要笔、纸、电脑和人脑,不存在外界磁场作用于人体的麻烦;第三,也是本结论里最关键最有力的一点,不二周助每天在实验室里面对面的不是广大不明真相的女同学眼里年轻英俊风度上佳的手冢国光教授而是更加年轻英俊风度上佳的——工作电脑。该电脑年轻——新款,配置完善,价格昂贵;英俊——外形漂亮简洁,17寸液晶超薄显示屏,配备人体工程学键盘和鼠标;风度上佳——CPU主频速度2.4G,内存容量4KM。引用忍足同学的专业评论,该电脑完全具备了跑任何最复杂的游戏而速度不减的实力,堪与迹部家那台只打各种新款3D射击游戏的专用电脑比肩。

唯一的问题在于,该电脑配备且唯一配备的操作系统为稳定可靠实验室常用的Unix而非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Windows。这一事实的含义有两个,第一是比尔盖茨先生失去了一个在起诉盗版问题时会让诉状显得更有力一点的证据;第二是,不二同学面对这台电脑的时候,除了工作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事可以做。

不二并不是个厌恶工作的学生,但这三十天里他确实没有一天不怀念起他作本科论文的快乐时光——学期开始时手冢教授在郑重考虑后表示他手头没有适合本科论文的短期课题所以推荐他选择了同样做理论计算的大石副教授的实验室,在师兄和google的帮助下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完成了他那篇最后莫名其妙拿到了优秀毕业论文的鬼扯。师兄进青大时15岁,这一年九月满23就要拿到博士学位,只是博士的理想不是科学高峰不是封妻荫子却是看尽天下好电影,是青大BBS Movie版的斑竹和最有人气的影评人——不二毫不怀疑这头衔的得来要感谢实验室的完备设施和良好气氛,做理论计算的实验室别的不一定有电脑这样东西永远不缺。每晚一过六点老板下班后实验室便熄灯闭门,师兄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报告会用的投影仪连接工作电脑,雪白的墙壁做大屏幕投影的效果实在比面对小小的电脑荧屏好上太多。师兄的口味很杂,从连放了三天观者无数的经典指环系列到没人知道他从哪淘来、号称好莱坞影史上最差电影的《未来战争》,甚至六月赶论文时居然翻出《春光乍泄》和《蓝宇》表示要刺激全实验的同仁和他一起郁闷——当然最终出乎师兄意料的是那两部片子颇受大家的欢迎,尤其师姐师妹们看得津津乐道好评如潮。师兄无奈的叹气表示这些女生只要有帅哥看就是这个样子,不二微笑点头想起她们带《流星花园》的碟来放的日子。那天调好投影仪之后全实验室男性成员自觉退出,第二天来打听发现结果因为尖叫声惊动了隔壁实验室的老师最终师姐们还是被迫转回了各插耳机对电脑傻笑的原始时代。作本科论文的四个月不二看了超过八十部电影,直接收益是英文水平突飞猛进在研究生入学英语考试里以高分通过免修了硕士生英语——当然这算不算是收益不二现在很怀疑,因为这意味着他每周在实验室的工作时间又无可争议的增加了六个小时,同时他读英文文献的速度大大加快,众所周知,提高单位时间生产率乃是比延长劳动时间高明太多的做法。不二现在似乎终于理解了老板给他推荐那个工作轻松气氛愉悦的实验室的原因——顺便说一句,师兄在毕业之后,已经靠着手冢教授的推荐顺利赴德国慕尼黑某研究所做博士后研究。

不二知道手冢教授会是个严格的导师,师兄说过“graduate students are full-time researchers”一直是他坚持的观点。这句话简单的解释就是你除了吃饭睡觉上课之外的时间都应该待在实验室工作,或者新室友菊丸同学的话说的更明白,就是不二你的老板太BT,而且还拖着你一起BT。不二苦笑,这五年的研究生生活不会过得像那四年本科一般轻松快乐是他在选导师时就有的心理准备,只是这样沉默而日复一日的工作并不是他的期望。手机屏幕上忍足发来的短信照旧,只是用词已经从最早的“今天和女生联谊有时间吧”变成了“今天和女生联谊没有时间吧”,不二回复“很对”两个字后关机,他知道忍足的回复肯定会是“又有小姑娘要伤心了”——不二不打算相信这句话有半点真实性,因为同屋另外两位外校考进来的室友一位是活泼耀眼的菊丸英二一位是潇洒阳光的佐伯虎次郎,足以补偿忍足口中他自己所不足的那2%回头率。不过那些来邀请联谊的女孩子是否知道这宿舍还有不二周助这么一个人,倒确实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不二把心思从英文文献上移开,在草稿纸上进行了一番取样加工排除异样点取平均值四舍五入求极限的运算,结论是他的时间表与室友们的交集尚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必将无限趋近于零。

一般来说,不二早上七点半钟起床——这时候佐伯已经在食堂而忍足和菊丸还在睡,八点到课堂或者实验室——后者已经比导师晚了半个小时不好意思再晚更多,而尽管我们已经知道前者他从大学二年级之后就不大去了,但研究生课一个班只有十几二十个人的事实让不二感觉到逃课不再是一项很有前途到值得继续下去的事业,毕竟像榊太郎那种自己有公司身兼数职名利双收一年有八个月在出差完全不在意学生成绩的老板全系只此一位,因此这一年拥有了法定逃课权的学生叫忍足侑士不叫不二周助。白天他在实验室,面前是17寸液晶超薄显示屏上黑底白字的程序界面——这么说并不准确,事实上这一个月导师交给他的工作只是看书看文献准备提出研究报告,书单里导师自己那本超过200页的博士论文赫然在目。晚上他精疲力尽回到宿舍的时候那里一般还空无一人,当然还有精力的话猜测室友的去向会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若是去联谊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则应该在酒吧、迪厅或练歌房,不二绝不怀疑忍足有能力毫不费力地让小女生自觉认识到她们幻想中在月光如水的操场上漫步的罗曼蒂克只是幼稚的表现而上述场所的气氛才适合联谊这件浪漫十足的事。若是当天没有联谊则菊丸多半在家,他家离青大只有十分钟路中午跑回去睡个午觉都是家常便饭;好学生佐伯可能在的地方包括图书馆、自习教室和实验室,当然不排除在学校后门那排小饭馆里的某一个陪老板吃饭聊天——他的老板陆老先生是全系著名的好老头,最喜欢和学生一起吃饭聊天称兄道弟,研究方向是当下最热门的纳米技术——菊丸对此的解释是都属手工业,操作对象体积较大时是生产,比如打家具;规模缩小之后上升到艺术,比如象牙微雕;而缩小到10的负9次方米这个数量级的时候就变成了科学——考虑到陆老先生年轻时学工劳动曾经在球拍厂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必须说菊丸同学无师自通的解释实在非常有道理。当然佐伯打电话回家说到自己要做的研究时的话更易懂些,他说纳米是个长度单位,相当于把一毫米分一千份,其中的每一份再分一千份,这样分下来的一份长度就是一纳米,他要干的事就是烧些直径是那么大小的管子——说到这里因为解释烧的问题要涉及到激光催化和化学反应对纳米管生长的不同作用,佐伯明智地决定转换了话题。

而预测忍足同学出没的场所是数学上通常所说的不可能问题……他当然可能在实验室看片、打游戏和上网,但认识了迹部同学之后这些活动的场所就更可能转移到了迹部同学华丽丽的公寓——至于其他他们本科四年曾经先后流行过的娱乐活动,比如到录像厅看通宵电影,到游戏厅打联网游戏,到某个宿舍熬夜打80分等等,大家已经一致认为品味不够,不适合研究生有格调的腐朽生活,自然不会为忍足所取。他也有可能在约会,虽然这件事忍足自己并不十分在意,他教育收到情书不知如何回复的佐伯说恋爱这件事不可缺也不能多,每周超过一次就会厌倦得太快,语气真诚,随后他接电话出门约会,眼神暧昧,笑容危险。

不二没有去约会的心情,虽然他同意室友们的意见,他实在还没有享受到半分研究生腐朽生活的快乐。尽管导师并没说过什么,但他自己如同钉在实验室里一般的生活方式杜绝了学生想要要求享受正常研究生生活的一切理由。不二想起自己那个“为了不孤独”的答案,他止不住开始怀疑一年前的自己思维尚属幼稚。手冢国光空旷明亮安静寂寞的实验室里多了一个不二周助,而这件事的结果,是实验室里原先的那个人不再孤独了,还是只是把承受孤独的人变成了两个?

不二看不到他所期望的答案,直到那一天。

那天忍足百年不遇的到实验室去开组会,榊教授的公司准备涉足药品制造业正在几种药物中进行最后筛选,忍足抱着数种药物资料回到宿舍,把其中几张扔到不二桌上之后下楼跟全实验室去吃饭,不二当晚照例十一点回到宿舍,扭亮日光灯他看到桌上有篇陌生的论文,扫一眼是几年前发表的关于某种药物的合成路线,德国四面体杂志,有机化学的权威刊物之一,斯图加特大学化学系……斯图加特大学?

不二的视线移到作者名单上,不大的字体映得他有点头晕:Tezuka Kunimitsu。他忍不住揉揉眼睛,宿舍里灯光明亮,而不二的视力一直是2.0,他知道自己没看错,那几个字正是Tezuka Kunimitsu,手冢国光,他研究分子能带与分子光谱理论计算的老板,德国斯特加特大学理论化学专业博士,文章发表的时间和他在德国的时间也对得上……不二唯一的疑问是为什么手冢国光的名字会出现在有机化学的论文上,要知道有机合成与光谱计算虽然都是现代化学研究的分支,但其间的差别远比同属脊椎动物灵长目的人和黑猩猩之间的差别要大,或者用葫芦科植物丝瓜、葫芦和西瓜给人带来的视觉差异来打比方的效果会更准确一些。有机合成是一门依赖研究者经验的纯实验学科,与靠人脑思维能力为主CPU运算速度为辅的理论计算完全不同……有机合成也是一门更贴近生活更为人性化的学科,绝大部分常见西药都是靠有机合成得来,因而一个有经验的有机化学家在国外的知名药厂会非常受欢迎,收入足以与医生律师一类高薪阶层比肩而工作更稳定压力更小。当然他知道有机实验对人身体的伤害更大,不过那不可能成为手冢国光放弃一件事的理由。即使进实验室仅有短短的一个月,和老板的交流只有可以数得清每句对话的寥寥几次,不二对这一点也无法产生半分怀疑。

他失眠了。

一个月后不二按期提出研究报告,语言表述准确工作计划合理引用文献充分。他站在导师身边静静看着他一页页慢慢读下来,看着他面色如常唇间的线条却一点一点和缓,看到最后一页时几乎已经可以算得柔和,然后他眉间一跳。

那一页是“存疑”,在关于研究细节的种种问题之后,最后一句这样写着。

——“为什么要选择距离生活最远最不相干的学科呢?”

不二并没有希冀答案,然而他听到了。

“这不是距离生活最遥远的学科。”

答案很正确,分子光谱理论计算自然还不算是最遥远的。更不相干的学科近的有高能研究所正负电子对撞机那从名字到功能都更像是来自火星的仪器,远的有爱因斯坦企图把万有引力和电磁作用等四种相互作用一勺烩了的大统一理论,可惜牛顿老先生后期想把科学和宗教统一的努力不能列在这份单子里,宗教到底还是生活的。

“那么老师是怎么从有机合成转到理论计算上的呢?”终于还是忍不住。

“你一个月可以完全消化一本书。”手冢教授指着手里的报告透过镜片看着不二,眼神镇定从容让不二几乎想用真诚这个词来形容,“读博士三年就可以读36本,无论哪个领域的经典著作都不会超过这个数目——那你还怕什么呢?”

那天不二工作到午夜之后,出门的时候他停了脚步看着月光映照下的实验室,教授的办公桌洒满银光,格外漂亮。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天才呢。回宿舍的路上不二想着,脑子里给出的答案却是“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血汗”这句他从六岁被人第一次叫做天才时就知道的话,忍不住,就笑了。

这样的研究生生活,其实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章三师生之间

 

读研究生的第一个寒假不二没有回家。原因据他自己说有二,一是上一个堕落的暑假在家待的时间已经长到百无聊赖,二来在手冢教授的时间表里春节休息时间只有法定假期三天,大概刚好够他在青大和家之间往返一趟给铁路春运增加力所能及的负担。菊丸嘟起嘴巴对前一个理由表示不以为然,然后认真瞪大眼睛开始批判手冢所谓研究生是全职科学工作者每年累计只有一个月假期的剥削阶级观念。迹部来找忍足拿光盘,推门碰上法西斯三字硬硬冲进耳膜,于是逸兴壮思骤起跟随慷慨激昂加入批判行列把直接当事人甩在一旁。不二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无辜地苦笑,看这两个从见面就彼此看不怎么顺眼的朋友达成空前一致实在是件颇为滑稽的事。只是缺乏新意的批判词让他不自觉开始走神直到被迹部一句不二你去我家过年好了拉回注意力。菊丸跳起来说那怎么行怎么行,不二是我们宿舍的理所当然应该去我家过年。不二眼睛弯弯一个给出真正的微笑,心底有温暖的东西漾起来,却终于没有回答菊丸到底会到谁家去的追问。

这一个月的假期他其实已经安排得很满。实验室的工作已经上手需要继续自不必说。室友佐伯回家过年,上星期开始把家教的小孩托付给不二带一个寒假。那孩子读高三,房间里除了课本笔记参考资料模拟试卷再看不到别的存在。佐伯带不二进门的时候他从试卷堆里抬起头来挤出一个麻木的笑脸,不二想起佐伯说的他如何埋头埋脑念书到白热化而成绩始终平平。佐伯的眼睛里是殷切,他一直喜欢这个努力用功的好孩子;不二回望,目光同样明亮纯净。你放心,他在心里说,高三的孩子我会特别用心带。裕太也念高三,也是理科,带家教的时候我就当是在给他讲题目——那是我该尽而尽不了的责任的一部分。

才进青大半年的佐伯不知道不二有个叫裕太的弟弟,不二极少说起他在遥远小城里的家。而不二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讲述关于这个一直生活在哥哥阴影下的弟弟。不二进高中后才十岁的裕太便不亲近被称为天才的哥哥,那样的哥哥让他自惭形秽敬而远之。不二后来懂了他曾经给裕太和他身边那些同龄的孩子多么大的压力,当父母们指着他对自家孩子说看人家不二周助如何如何。都是脆弱单纯的年纪,谁不想是旁人眼里最优秀的那一个,而不二周助不费吹灰之力般的出色让这些愿望显得残酷而嘲讽。不二觉得他欠裕太许多许多东西,尽管被认可优秀这件事本身并不能算是他的错。

他临出门前留下手机号给那高三的孩子,有问题随时打说得恳切真诚。回学校的路上佐伯问他为什么格外热情,不二笑笑,没有回答。

 

家教每周两次,每次一个整晚。不二在心里算着剩下来的时间,最后对忍足点了点头。那是考试周倒数第二天,忍足忽然拿回个写数据库的活儿问不二干不干。程序并不难写且报酬令人心动的丰厚,唯一苛刻是急用要按时交工。忍足摊手,表示不是回家过年的话这活儿他肯定留着自己做。不二清楚,忍足从本科起就和附近电脑城的老板称兄道弟,男生宿舍全楼的配件装机任务几乎被他一手包揽——从中收了多少只鸡腿做服务费旁人无从得知;后来他厌倦了装机这种技术含量比起拧螺丝只低不高的工作,七拐八拐和软件公司搭上联系拿回写程序的任务开始安心升做高级民工——这回你当民工吧,忍足悠悠闲闲说道,我干了好几回了也该轮到你了。不二看着手里合同书上明明白白难见的高报酬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找些什么字句回应。忍足随手扔过一摞光盘,不二翻看,需用的软件都在,全部是Unix版本。

第二天忍足和佐伯上火车回家,而不二在实验室工作电脑里装上了那些软件。之后的日子里他埋头忙于在文献堆和程序界面间切换,勤奋得会让手冢教授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吃惊——手冢的习惯是只定期查问结果和随时解答问题,并不在意不二工作时间在做什么——查问结果时进度可以说明一切。好在一个学期下来工作大体已经上手速度比初学时快了许多,不二可以花不少时间来写他的数据库。几天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忍足高级民工的说法是真理,写数据库程序比起拧螺丝装机来说技术含量增加委实很有限,耀眼的高报酬全靠长时间重复劳动一点一点磨出来——这事实的好处在于只要有时间写就能保证按期完工,坏处在于为了有时间写他的睡眠被减少到只剩可怜巴巴的一点。不二频繁在工作软件和数据库软件之间切换时想起党的地下工作者,然后摇摇头觉得自己最近的思维基本不正常。

要是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的话能正常才怪呢。不二听见菊丸打抱不平的清脆声音。菊丸从寒假开始就三天两头往宿舍跑,起初是拉不二回他家吃饭后来拉不动就常常送些荤菜过来,不忘记加上问一句他的手艺是不是比食堂大师傅高明。不二眯了眼睛说自然——青大老生对食堂把老鼠头斩在红烧土豆里卖一类消息早就见怪不怪,而面不改色将菜里添加的昆虫蛋白弃之一旁继续大快朵颐的美眉在青大绝不是什么稀有物种。菊丸扑过来说今天烧的是熏鱼不二你要多吃一点——然后不二抬眼面前赫然是显示着数据库程序窗口的电脑屏幕。他费力的抬起头来,胳膊上传来一阵阵麻痒。

他睡着了,开着程序界面。

不二转头,手冢教授埋头在一篇文献里全神贯注,他松口气回头去切换窗口同时暗骂Unix系统为何不能设屏保密吗——然后他发现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叠文献,最上面一页附着说明,熟悉的黑色水笔字迹清晰流畅。

他知道了,毫无疑问。

不二一霎那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他对着文献说明看了又看决定起身去问几个他早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教授的解答一如既往清晰准确,然后透过镜片直视他的眼睛,不二看得出那眼神是在等待一些什么解释,然而他没有,一个字也没有。他不知道该对从有钱途的有机合成转到无人喝彩的光谱计算的手冢教授解释些什么。他在打工,他需要钱,仅此而已。

所以他声音很小地说谢谢老师,之后转回自己的桌子前开始工作。实验室的气氛是令人尴尬的静默。

 

打破静默的是听起来格外刺耳的电话铃,手冢抓起听筒:“手冢国光。”他说。然后安静一会,“不,不行。”他回答,语气平静而坚决,“我找学生去接你一下,我还要工作。”他放下听筒起身:“不二。”他说。

 

不二在见到那个叫大和的男人之前心情一直是有点恍惚的低落,甚至没有注意到一路上已浓到化不开的节日气氛。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八,他钻进火车站大厅随人流涌动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大和教授该是导师的什么朋友,直到一个戴墨镜的高个子走过来大模大样拍他的肩膀。“手冢的学生?”问话直截让不二忍不住退后一步踩到旁人的脚,“大和教授?”他尽全力控制自己的一脸惊讶,甚至不是因为大和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他而是因为大和教授本身。大和教授穿件不怎么整洁的灰色布面羽绒服,下巴上星星点点胡茬衬着一脸愤青式的玩世不恭。他真是老板的朋友么,不二忍不住怀疑,他一时还想不出见过任何一个人比这男人更不像手冢国光。镇定一下他开口,大和教授我是手冢老师的学生,我们这边走打车去学校招待所。学校招待所?大和语调拔高,你们手冢老师也太不给我面子了还是他家多一个人就住不下?不二无语,至少他还没听说过有谁住进过老板的家——在手冢国光的定义里那是会被列入严重影响工作生活规律的事件,即使他住的是传说里一等一宽敞明亮装修一新的教师公寓。于是不二试图把话题引到大和教授身上,大和冷冷淡淡爱搭不理回答。他是手冢的朋友,从德国回来,脸上是明明白白的不满。不二便也沉默,引着路出了火车站很远打上辆不宰人的出租车。

“你叫不二周助?”车子还没行几步大和忽然开口语调快乐非常。不二讶异回头见他脱了墨镜笑得一脸狡诘。呃,我是不二周助。他犹豫一下想问大和怎么会在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车站大厅一眼认出他是手冢的学生,大和已经看出他心思一般抢先答话。你和他发呆的样子一模一样,他得意地摸着下巴说,做理论计算的人冥想起来都是那个样子。不二继续无语微笑挂在脸上僵硬着,大和毫无察觉继续说道在车站没吓到你吧,手冢的学生我当然要考验一下你的修养实在不错。不二彻底放弃抵抗满头黑线,心下无比奇怪这种讲话乱七八糟毫无逻辑可言的人怎么能够在以严谨规范著称的德国当上了教授。

 

春节期间的招待所很空,不二帮大和办好手续送他到房间门口准备道别被大和一把拉住。跟我聊会儿天,不差看这俩小时文献——看着不二面上的犹豫他迅速补充,别管你老板——我是他师兄!一脸的理所当然。不二缴械乖乖跟进屋门,虽然心下颇不以为然师兄二字会对手冢教授产生任何影响。让他留下来是大和理所当然里掩不住的无奈——难道确实能让他自己去问手冢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有些什么消息么?那些答案便用脚趾头也想得到的。

“坐——你家……结婚了没?”大和一边把旅行包扔上床一边蹦出含混不清的问话,不二见怪不怪的看看天回答没有,想想又补充说我还不够年龄。这是事实,学校的规定是在校研究生要男女双方年龄总和超过五十才能结婚,新婚姻法出台以后则下有对策的改成了登记结婚可以生育指标坚决不发。这显然是数字化时代的标志,卧谈里忍足的话清晰在耳,考试平均分有指标,做研究发文章数目有指标,生育有指标有什么奇怪,你们不知道青大连跳湖人数都是有指标的?去年就跳超了两个——菊丸叫起来谁要听这个。不二忍住笑装腔作势去和忍足讨论起今年的跳湖指标问题。

谁在问你?大和一脸不解,我说的是手冢。

哦。当然没有。不二回神。如果是忍足答话的话一定还会加上半句,如果有想嫁给他的女孩子,请务必介绍给我认识。

看来我妹妹还有机会。大和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妹妹在德国念西方文学,不知道什么小说读多了认定了白马王子黑驴骑士都是手冢国光那样子,又不好意思说就一场一场满德国跟着去看我们踢比赛——你不知道你老板会踢球?大和显然对不二越来越控制不住的惊讶措手不及。不二摇摇头拉把椅子坐下。他有些头晕,大和在说的是他的老板?手冢国光?

当然是手冢国光。大和的语气确定无疑。不二听着他的描述无论如何没办法将那个学生领袖的模样与实验室里形单影只的科学家身影叠映。那个在德国读书的青年在大和之后作过学生会的主席,每周踢一次球还抽时间给留学生自己办的杂志撰稿——虽然他写的西方哲学问题没人看得懂也没人有兴趣,大和补充,不二舒口气,至少有一点可以对应上了。只是无论如何努力想象老板踢足球的模样,不二都只觉得自己被足球狠狠地砸到了头。

那时候他孤独么。那时候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现在会把生活过成铯原子钟。不二有无数的问题想要大和回答,大和抓头表示手冢转去念理论化学之后他们便联系不多——不过他一直是铯原子钟啊,我们过去在背后叫他冰山——对上不二眼里蕴的笑大和似乎终于意识到在学生面前议论老板到底不妥,于是硬硬转换话题让不二说说他自己。春节怎么不回家,他问,要不要我去帮你跟你老板请假。不,不用。不二笑得优雅。他不知道他该跟大和说些什么。我的家在遥远的小城。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我弟弟今年高考我相信他能考上青大——如果他愿意来。裕太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我会尽量为他攒够学费。我父母下岗。他最终清晰的吐出了那两个字。这个一度让他觉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大和教授认真起来的时候有着一种不二非常熟悉的坚定的力量,让他相信他们之间的谈话会只被保留在他们之间。大和点点头,仍然含笑的眼睛里不二看不到一丝让他不快的东西。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菊丸早早跑到寝室,在和迹部通了数个电话之后终于满意拉走不二回到他喧嚷热闹的家。菊丸兄弟姐妹众多,不二微笑看着他们斗嘴打闹讽刺挖苦脸上笑意温暖。他提前给家里打了电话,给父母拜过年之后听到了裕太多少有些别扭的说他模拟考是全校第二的声音。包饺子的时候由美子姐姐发来短信说她过了午夜就和姐夫回娘家去看望父母。菊丸想起什么似的搂过不二问不二不二你说手冢教授的年到底会怎么过。大和教授会有办法的,不二说,然后心底有些什么不顾一切的涌过。

之后的日子波澜不惊,手冢教授继续给他布置文献答复问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数据库程序和工作一起顺利进行,比交工日期提前三天调试通过公司十分满意。拿到酬金不二报告忍足,酒足饭饱之后说到以后再有活儿要不要继续。不二微笑说再议吧——开学前一天老板递了张表格给他,结构化学课助教一栏不二周助的名字赫然在目。不二提笔签字间是真正的安然。这样,什么也不用解释了,对么。

走出饭馆时不二想起某位英国人的话,肚子填饱之后,这世界的一切就更加美好起来。

微笑如常。


章四逝者长已

 

龙崎副教授过世的消息传出来让所有认识她的人吃了一惊。人们印象里那老太太身板硬朗嗓门洪亮,儿女在美国工作定期寄钱回来生活无忧,老太太教课之余坚持锻炼身体,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像模像样。跟着就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死因是煤气中毒,整整两天之后才被系里派去找任课老师的学生发现。说到这里听的人和说的人都无语叹息,不忍心去想象那会是怎样一个场面。跟着化学楼里贴了讣告,系里安排人给她在美国的儿女打了电话同时准备在家里设灵堂。系主任在全系教职员工会议上很有些犯难地说要成立治丧委员会需要有人负责时下面一片静默,龙崎老师无权无势无亲无戚没什么好处能留给活着的人。长久的安静之后手冢教授起身说我来吧,语气平平无波丝毫没被周围惊讶不解的目光影响。系主任脸上的表情迅速从犯难转到惊讶又转到释然,双手一拍满面笑容说就交给手冢老师了。然后觉察到笑容似乎不适合这样的场合勉强挤出悲戚,于是留在脸上一种混合起来的难堪。带无机化学实验课的伴田老师看着主任的脸无意识的想到上堂课刚演示过的胶体溶液那种复杂的浑浊。这念头有些尴尬,他自嘲,真的。龙崎老师教本科生的无机化学原理,就在过世前的那个星期,她还特意到实验室和伴田老师讨论阳离子分析实验的溶液设计。

不二是从佐伯那里得知手冢教授要负责龙崎老师治丧工作的消息的。佐伯摇头,说他导师陆教授很是叹息龙崎老师的过世。虽然两位老人日常交往不多但他们是同期进青大任教的旧友,一同风风雨雨几十年。与陆教授不同龙崎老师只教课不做研究,在青大化学系一辈子心力都花在无机化学原理——化学系本科生进校的第一门专业基础课上。佐伯抬头说似乎没见过龙崎老师,不二轻声,你考研时看过青大出的辅导教材吧,编者里有她的名字。龙崎老师把一辈子的精力都花在了出题上,三年前那本书出版之后终于功德圆满评上副教授职称。和她的学生当教授是同一年——不二知道出身青大的手冢国光便是龙崎的学生之一,不二在课堂上听到过她称赞那是她最出色的学生,语气自信肯定。那时候不二多么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得到同样的赞美。结果是他走神把提纯的粗盐炒干炒过了头,尴尬地把一坩埚黑乎乎的东西当作产品交了上去,龙崎老师挑剔的眼神让不二无地自容。怎么会,他想,那老太太腰板挺直讲话大声,眼神挑剔犀利让他无地自容,过世,这名词在她面前遥远得像是来自火星。

然而,是过世,无可争议。不二有些恍惚,仍然不觉得那消息有半分真实。他出门下楼,穿过树荫下的校园路进化学系。他推开实验室的门,手冢教授和日常一样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他坐到自己电脑前移动鼠标,他的程序运行一切正常。这是个初夏的午后,化学楼外人声喧嚣阳光灿烂爱美的女孩子穿着曳地长裙飘然走过,和其他日子完全没有差别。这世界上少了一个人,然而仍然人声喧嚣阳光灿烂和其他任何日子完全没有差别。这念头隔膜而阴冷,像条滑冷的蛇缠绕上来让不二战栗。于是他把自己扔到电脑前埋头写代码,行之有效,模拟退火算法很快让他成功忘记了他相信和不想相信的一切。

信不信由你,忍足耸肩,我们实验室的人都这么说而已。不二选择沉默,忍足的小道消息是龙崎老师过世和不久前刚刚尘埃落定的新一轮职称评定有关。这一次系里要成立基础化学教学研究室,能当上研究室主任自然平添了升职评作教授的砝码。全系师生众望所归的主任候选人是年高德勋教学经验丰富的龙崎老师,和她熟悉的老师戏谑间已经称她做龙崎主任。然后的事情学生们不清楚,他们只知道龙崎老师用自己的名字RYUZAKI在青大BBS注册发了她平生第一章也是最后一张帖子。那帖子用语正式严谨像公文,中心意思是系领导找她谈过话请她自愿放弃参评研究室主任一职。最后下发的公文里主任二字之后是陌生的名字,亏了忍足实验室的广泛联系他们得知那名字背后是张年轻的脸,学校近期大规模的建设里合同书上乙方之下多签着和他一样的姓氏。那合同里有的是水分,忍足说,语调波澜不惊甚至懒洋洋,不知道是拿了多少好处才把工程包给这家公司,干脆人情送到底了吧。不二没看过忍足认真的样子,包括这一次也没有,他躺在床上半翻着杂志仍是一幅完全不在意的表情。只是若不在意的话为什么会说呢,不二抬头眼里是难见的严肃。忍足在实验室做反应的时候旁边实验台的女生操作失误反应爆炸伤了半边脸,被纱布裹得像个粽子从校医院归来。然而那些日子里他也只是口齿不清的抱怨室友打来的饭菜难以下咽以及半真半假的哀叹日后破相了该如何是好,对事件本身不致一词,自始至终。

 

送葬的日子应该阴霾的,最好再飘上几许雨丝,不二出门的时候这样想。然而窗外仍然艳阳高照,女孩子依旧穿着色彩鲜艳耀眼的裙装三三两两嘻嘻哈哈跑过。不二远远看到化学楼门口立的穿一身庄重严肃黑色的手冢教授。追悼会最终还是放在了化学系报告厅,大家要求在大礼堂送葬的倡议如BBS上那些被删除得无影无踪的讨论帖一样被直接无视。学校一点都不让步,菊丸沮丧的说,他几天来把为素不相识的龙崎老师讨还公道当成了一场战争,那个叫Eijicat的ID在风起云涌的讨论里始终活跃无比。谁在乎实名制,菊丸一脸兴奋,要是我真被抓起来不二你会给我送漫画看的对吧。不二就笑,菊丸以心见智的单纯让他羡慕而忘却了沉重。十大的帖子里Eijicat发的占过半数,语气强烈态度鲜明,以至于两天之后十大列表被取消青大相关讨论区被暂时停版。然而那时候已经不需要十大和青大版了,大家登陆就都直接冲到了Eijicat做版主的化学系版面。忍足实验室传播出来的小道消息被用大一号的字写得清楚明白高高置了顶,跟随置顶的还有一系列相关讨论让人同时精神振奋和忧心忡忡。围着电脑看帖的时候身后谁蹦出一句跟贴大字报一样,菊丸眨眼说不二你见过大字报么。不,没有,然而龙崎老师该见过的。这话在不二口边打了几个转又咽回,屏幕上激动人心的字句仍然在流动,电脑前的气氛却多少有些令人不安的黯然。

同宿舍的忍足菊丸和佐伯走过来了,不二转身和他们一起走进这一刻显得格外潮湿阴冷的化学楼。四个人穿的都是白衬衫黑色长裤,忍足多打了条领带手臂上挂了西装上衣。看着身前身后涌进报告厅的人流不二忽然想到他们有多久没有在这么正式的场合出现过了,上一次能算得正式的场合应该是毕业典礼,然而那时骄阳当空万里无云,天气热得穿不住任何正装,更重要的是心情和天气一般焦灼跳荡没半分安静。这一次不同,不二听到有个声音在自己脑海里回荡,这一次有些一直被忽略的东西正在被人们想起来,即使只是暂时。

就如同一直游离在全系各种活动之外的人当了治丧琐事的负责人,不二和室友们在最后一排找到位子,看上台是手冢教授一身黑色的鲜明,鲜明到让不二第一次觉得原来黑也是彩色的一种。手冢教授静静坐在主席台的一端,不再有人流涌进之后他清清嗓子宣布追悼会开始,声音是常见的平静安然。之后领导讲话,稿子在面前。不是手冢起草的那一份,菊丸轻轻在耳边说道。不二知道,手冢执笔的那份悼词因为坚持一字不易而被毙得彻底,然而他终究不肯写出领导在讲的那种四平八稳的八股:龙崎老师在青大执教鞭三十余年,工作认真负责,桃李遍天下云云。不二悄悄环视发现他身边的同学都没在专心听那些放之四海皆准的溢美和不带半点真心的哀痛,他猜测他们大概和他一样在怀想他的老板写的那篇悼文。在谣言一致认定手冢教授起草的悼词被毙之后菊丸以BBS系版版主的身份贸然发信要求将它发表在系版上,出乎意料的是手冢教授很快回信表示同意,并在BBS上注册了TEZUKA的帐号亲自贴去了悼文。那文章的语气和他所有科学论文一般客观清冷。

 

我谨代表我个人追念龙崎老师。开头一句这样写着,省去了不费吹灰之力的沉痛二字和副教授一类的头衔。下一句自然地跟上“十五年前我是龙崎老师的学生,她是我在化学上的启蒙老师。”然而就到此,再没半句关于往事的琐碎记录。他说他虽和龙崎老师相识时间不短但相交甚少无从怀念起。他说至少在教授他的那一年里她一直是认真负责的好老师。手冢的文字里很少下断语,一直严谨的酌字间似乎这是不二唯一能想起的一句结论。他止不住想起大和教授说过的出自手冢笔下的那些西方哲学的文章,那该也是这样一种客观严谨塌实深刻的模样?

然而,那文章继续写到,有人质疑说龙崎教授为什么只带课不作研究,认为缺乏研究成果是她学术水平不高的证明。事实上对她那一辈科学工作者来说,不作研究这个事实并不能导出这样的结论。众多客观因素决定了在能够作研究的年龄他们没有条件去作,而在有条件做研究的时候他们已经心有余力不足、不再能够紧跟专业最新发展水平,因此用研究成果去要求他们是不公正的。对这段话有人在跟帖里回应,大赞这辩护出自全系文章数数一数二的手冢国光笔下委实奇怪并恰因这奇怪而显得万分有力。不二有一刹那想去回帖说这赞美之词虽好却绝非他导师撰文的本意,手冢国光是以一种清教徒般的虔诚相信科学本身是这世界所有谜题的终极答案的理性主义者,这种太纯粹的科学家作风让他所有的文字都只能是客观思辨和实话实说,无从例外。

何况我一直以为研究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比其它工作高出或低出一等的东西,那篇悼文的下一段继续着不动声色的理性。做研究只是职业分工的一种,除了必要的专业知识和探索未知问题的勇气和毅力之外不需要任何特殊才能。同样,做研究的人也不是任何意义上的特殊群体。有许多人走上做研究道路纯属偶然和生活需要,然而他们的工作仍旧很出色。

他没有谈任何个体事例,他没有用复杂难解的专业名词,他甚至完全没有提到被菊丸牢牢固顶的研究室主任风波的谣传,那传说的版本已经细化到了龙崎老师如何顶撞了领导如何气恼回家如何因满头怒火而忘记关好煤气灶开关。手冢教授的悼文只一如主席台上的他那般沉静而色彩鲜明,他甚至说到理想主义,说科学研究不是理想主义者的避风港;他说到科学与人文,说科学是最人文的工作之一,因为用理性去解释未知才是真正摆脱神性束缚的过程;他说科学不是距离生活最遥远的东西,恰恰相反科学是生活本身。不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悼文,几乎不谈逝者生平而只是阐述悼者的理念,然而那些理念的每一句却又似乎都和逝者的平生紧密相连。不二忍不住一遍一遍去读那些不假修饰却干净有力的字句,在里面看到了太多他一直想说而无法付诸词句的东西。这样的文字只能是手冢国光这样的人写出来,他想。只有他那样深沉的人才能将所有情感埋藏心底,然后用这样一种方式将深埋的情绪释放出来倒海翻江。在悼文的结尾手冢写下“希望龙崎老师的不幸能够提醒我们活着的人去思考一些问题”之后收笔,再没加一个字关于怀念和追悼。这很失礼,佐伯不安的抬眼。可是感觉很对,很有道理。他跟着补充,眼底混合着迷惑和思考。那一刻,整个宿舍寂然无声。

也许我还不明白所有这一切,但我在努力思考并会一直努力思考下去,不二安静的想。他觉得在思考的时候他对他沉默而孤单的导师就理解得更多更深了一点。他开始相信他有过和自己一样不愿相信死亡,和菊丸一样觉得自己的观点便是真理无需置疑的年纪,他无法想像一个不曾将那样许多经历发酵酝酿的人会释放出如此深刻的文字。他应该只是变得深沉,情感深沉思维也深沉。不二微微挑起嘴角,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深沉比肤浅要难工,不是么。

 

简单的追悼会在三分钟默哀之后便宣告结束,不二和室友们帮助整理好主席台上的桌椅杂物后报告厅里已是空无一人。不二看向身边的手冢教授,教授的表情平平常常眼神里却有些东西看不清,然后他回过身示意不二几个学生该出门,和往常一样的沉默寡言。不二忽然就感觉到了这几日都没有过的轻松。这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却并不需要因此改变什么。逝者长已,还要继续的,只有生活。

他们走出阴冷潮湿的化学楼,灿烂的阳光舒服的洒在身上。走回宿舍的路上没有人说话,然后菊丸开口有些不自然的说该去吃午饭了。去食堂的路上忍足和佐伯讨论起下场冠军联赛的对阵,争执不下间忍足毫不犹豫开出盘口而菊丸欣欣下注。不二走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这些亲爱的室友。在快到食堂的时候手冢教授匆匆超过他们身边,他已经脱了黑色正装换回件普通的深蓝T恤和牛仔裤,和喧闹的学生走在一起毫不起眼难以区别。这样多好,多好。不二想着。人群在喧嚷,生活在继续,而身边每个人,似乎也都在以一种无从察觉的速度悄悄发生着一些终会令自己感到意外的改变。


章五再见理想

 

手冢教授的自然科学研究基金申请报告被打回来了,尽管那上面列举了十数篇在国内外顶尖核心刊物发表的研究成果文章数让竞争者难以望其项背,然而被拒绝的理由不能说不充分或强词夺理——自然科学研究基金应当扶持国家重点发展项目,手冢的研究方向尚看不到近年内能投入生产实践带来直接效益的前景。用词冠冕堂皇,无可挑剔,其真理程度让不二忍不住想起忍足转述榊教授的一句话:领导们少包俩二奶,咱们系一年的研究经费就全出来了。忍足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引起一室哄笑。当然不二认定他考虑到听者的接受程度肯定将榊教授的原话作了修正:榊教授的选字是很讲究的,他会发那些让人过耳难忘的牢骚,但二奶这类不够优雅的词,却肯定不会出自他之口。

而手冢教授甚至不会发一句让人印象深刻的牢骚。不二听到课堂里有谁的抱怨。是的,那是事实,手冢教授的生活似乎并没因为这事件而发生任何改变。课程在教,杂志在订,电脑在跑,菊丸甚至安慰不二说你看一切如常拿不到经费一点不影响你的工作。对,没错。不二点头,除电脑之外他再不需要什么物理工具来继续他的研究。或许他该庆幸选择了手冢教授这样一个理论计算方向的老板么?理论计算不是距离生活最遥远的学科,它是距离花钱最遥远的学科,如此而已。

可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工作。不二回答菊丸,声调里带了不常见的意气。即使我毕业了,他的研究还要继续,那不是一朝一夕说放弃就可以放弃的东西。青大聘请手冢做教授的时候该是怎样情景呢,不二想,手冢国光那时不过二十八岁还是年轻得让所有教授咂舌赞许的时光。那年纪的人该是怎样神采飞扬,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或者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然而那不是他,那不该是他不会是他。不二仿佛看得到二十八岁的手冢国光,那样一个男人眼神专注内敛双手接过聘书淡淡的说谢谢,然后语气平静的说我们的理论计算水平其实还很落后,仿佛你我谈论今日晚餐或者明朝天气。他或许会说到这世界上有个长期在战乱中谋求生存的小国家叫做以色列,那样一块贫瘠的弹丸之地长期占据国际理论化学研究的半边江山。随着高速计算电脑的不断普及,理论计算研究已经越来越回归它的本质——那是一种智力的竞争,或者说,归根到底,是人的竞争。在这样一个领域我们是可以,也应该先做出一些突破而站到世界前列的。不二听到二十八岁的手冢的声音,清冽冷静,带一点虔诚和坚定,说着二十八岁的他的责任和理想,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然而那还是他今日的责任和理想么。菊丸没有再开口,目光里却明明白白是这样一个问号。理想这字眼永远美丽而诱惑,能实现的却都寥寥落落不值一提。现实是手冢国光的后续基金申请报告被退了回来未得批准,这表示他十数篇刊登在高影响因子杂志上的论文别人不理解更不想去理解因为它们与经济利益不直接挂钩所以无关紧要——所谓影响因子是科学引文索引数据库Science Citation Index关于其收录文献被引用次数的一个统计数据,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该论文或杂志的受关注程度,一贯是被我们的科技部门所重视和过于重视的一个数字。硕士生要求有论文发表在影响因子大过某数值的杂志上,博士生毫无疑问要发表在影响因子更高的杂志上,研究人员评职称要看文章累积影响因子,即使那本是毫无加和性的东西——只是这一次这奇妙的数字忽然就变得不重要了么?经济效益一下子变成了可以拿出来压死人的法则?或许该普及这样一个概念:科学技术是生产力,但从来不是可以直接用作生产力看到效益的万金油。伟大的爱因斯坦在提出美丽而无用的质能方程之时,也并没有谁预见到这世上会因此出现原子弹的。

当科学也开始变得急功近利,有一些理想主义色彩的东西,便最终无可挽回地离我们远去了。

 

何况傲慢并不是全部,还有偏见。不二的目光是少见的冷冽,他在楼道里听到刚刚保研的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卷发师弟在用一种凌然的口气讲手冢的故事,语气间充满了某种让人异常不快的欣幸,是那种上位者感慨万物众生皆愚不可及的怜悯。不二想要走过去回击的时候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师弟对他的情况显然十分了解,从出人意料的保研意向书一直说到刚刚被物理化学杂志接受的论文,那也是和他同年的研究生里发表的第一篇论文,速度快得让所有用常规方式思维的人无比吃惊。师弟用一种矜怜好马未遇伯乐的喟叹语气感慨着这些事实,仿佛在宣告给不二听:你犯过的愚蠢错误,后来的我们,再不会犯哪怕仅仅一次。这世界是靠你的成就而不是理想来衡量一个人的,不二周助,以及,手冢国光。

而所谓成就也只有被人承认的时候才称得上成就否则便一钱不值,更何况有些时候你连争取被承认的机会都没有。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时不二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那是几天之后,系主任来通知手冢教授学校希望他参与今夏本省的高考评卷和学校招生工作,时间不偏不倚恰好与两年一度的全国理论化学研讨会时间相重合。那是理论化学研究界最高的盛会,国际上许多著名科学家都会出席,能在这样的大会上作研究报告通常能立即引起多方同行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报告人工作一种极大的肯定。系主任的表情有些尴尬,作为一个化学家他非常清楚这研讨会于现在的手冢教授的意义。他并不想做恶人,然而授意者并不给他选择的权力。高考阅卷,大学招生,那都是笼罩了光环而冠冕堂皇得毋庸置疑的字眼,冠冕堂皇的东西都不给人拣选的可能。系主任看着面前的手冢教授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年轻人,龙崎副教授的事实在让有些人非常恼火,你也应该很清楚那是什么来头了,能左右自然科学研究基金分配的人物还会有什么做不到。手冢教授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却仍算得上平静安然:谢谢主任,我愿意参加。系主任舒一口气,想要说一些什么话出来,对上手冢的眼睛却一下找不到了字眼。手冢的目光很稳,再开口已是真正的波澜不惊:但同时的理论化学研讨会,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参加。不二和系主任惊诧的目光同时射过来,手冢教授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不二有研究报告要做。他说,用一种彻底解决问题的口气。

是这样……么。系主任的目光转向一旁的不二,不二有些慌张,手冢教授之前从未说起过要他去参加研讨会更妄谈作学术报告这种通常是教授和高年级博士生才有资格的事。然而面对系主任的目光他微笑点头,自信如同他便是这世上最优秀的理论化学家。系主任换上笑脸,那好啊,请手冢教授尽快安排报名事宜。然后不二起身送系主任出门,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

如果是你希望我去做的事,那我就去做。不二转身,将目光从系主任的背影转向已经重新埋头文献的手冢教授。那是长久以来他最为熟悉的姿势,第一次踏进实验室那天手冢教授便是从这样的姿势里抬起头问他要材料。那时候他以为这实验室的问题是孤独。而现在,一年以后,不二知道他已清楚地在这实验室内看到了孤独的溶解,即使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尽日里仍是两台电脑屏幕前两个孤单的不交一语的人,在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然而谁知道那消融了的孤独根本不值一提,因这实验室是隔绝在世界之外的一个孤岛。关系网,不二将这三个字咀嚼玩味舌尖,与实验室恰恰相反,那该是距离研究最远而距离生活最近的一样东西,只是很可惜,当你不被包围在它的世界里,无论如何你便都是孤独的,下愚上智,芸芸众生,盖莫能免。

这时候距离在遥远的北方召开的全国理论化学研讨会,还有不足一个月的时间。

 

不二多少有些失望,他辛辛苦苦熬了一周夜做出来的幻灯片发给手冢教授半小时之后便被打了回来,Email里满满当当列着十五条意见,从整体架构到配色方案包括英文语法甚至文献引用格式。这让不二觉得他整整一星期的心血宛然一无是处。他微微合了合眼,试着从心里清除掉气恼的情绪,然后抬眼重新回头审视自己的作品。手冢是对的,那确实距离精美的完成品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不二右手手指敲上键盘,击得很响很响。

三天之后,第二稿。五天之后,第三稿。每一稿都在半小时之内被手冢教授附满了意见的Email退回来。不二一次次偏头去看目光聚焦在电脑屏幕上的教授,他在用这样一种方式转嫁自己的挫折感打击不二长期以来被称为天才的骄傲么?不二较劲似的不肯放弃甚至不说一句争辩的话,只是坚持总以更快的速度将新的一稿做好发出去。自从决定不二要去参加研讨会那天起手冢教授便没有和不二谈过话,连抬头看他的次数都变得寥寥。他只是在办公室坐的时间更长,桌上文献的小山堆得更高,回不二的Email内容更加详尽用字愈发一丝不苟。没人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包括不二,这一次也不能够。

Email里列的修改意见减少到零的那一天手冢教授在回信里画了个问号问不二是否满意,不二毫不犹豫手下敲出一个重重的是,那是整整两个多星期的努力,他有理由为自己感到一些骄傲。然后手冢教授的回信很快弹出来:后天下午2点钟,化学系报告厅试讲。不二点头,他从小就不曾为公众发言而烦恼,即使这一次要用英文来讲,他仍然有足够的信心。

 

不二提前十分钟到报告厅的时候没有想到报告厅里已经疏疏落落的坐了不少人:他的本科指导老师大石副教授,做生物信息学的乾贞治教授,甚至做有机合成的榊教授组的学生,包括迹部和忍足,也堂而皇之的坐在前排。见不二进门忍足挤眼睛扮个鬼脸算打过招呼,不二心下奇怪勉强微笑回应。调投影仪的过程里又进来了更多的人,多数是这几个教授组里的学生。最后手冢和榊教授一前一后进门,不二从电脑上直起身子示意准备就绪,手冢点点头走上台前宣布理论化学组的第一次联合组会开始,在台下一片窃窃私语里清楚的补充一句这样的联合组会今后将长期坚持下去。然后不二深吸一口气挂上最明亮的微笑上台,第一句英文就说得漂亮流畅。

二十分钟,恰是大会报告的标准时间,不二自觉自然流畅一气呵成。台下熟识的同学看他的眼神里鲜明的是赞许。然后手冢示意坐在第一排的教授们开始发言。乾看一眼手冢,点点头对着面前的笔记本开始一条条评说不足之处,声调平板,内容却让不二褪去了微笑。之后大石补充,语气温婉,挑两条毛病便肯定几句生怕说重了的样子,意思却明明白白和乾教授一致。手冢一直翻着笔记本作记录没有说什么,不二不知道他该感谢手冢没有让他更加无地自容,还是应该气恼教授从镜片上方用那样一种静若止水的目光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又输了一阵。这很难堪,不二周助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挑剔品头论足过。不二知道自己面上硬挤出来的微笑僵硬而刻意,在手冢教授的目光笼罩下,更显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意气或者说浮躁。

我做不到,你知道我做不到。他用目光向手冢教授示意着。你知道我再优秀也不可能在短短半个月里达到教授一般的水准的,我已经尽了全力。

现实不是你说达不到就可以达不到的。手冢回应,用声音而不是眼神。这时他们已经回到安静的实验室,手冢将笔记本上记满各位教授意见的那几页翻开递给不二。然后他开口,不二从没听过他对自己讲这么多话。

你问过我是怎么从有机合成转到理论计算上的。不二点头,那三十六本书的说法他至今记忆犹新。手冢教授的表情很沉稳:到德国之后,我意识到在理论计算上达到高水平要比需要物质支持的有机合成要可行一些。他停顿一下,不二觉得他是无声的叹了口气:而且,如果现在的情况,发生在一个做有机合成的实验室,会怎么样呢。

那不是问句。不二知道自己没有听错。那是从不抱怨不发感叹的手冢国光在对他说,如果这是一个做有机合成的实验室,拿不到经费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再说,然而事实已经清清楚楚。理论计算不是理想主义的选择,恰恰相反是有最多现实色彩的决定。如同科学研究不是理想化和隔绝于世的简单法则,在我们的时代里已经有太多因素决定着这事件本身的成与败,资金、协作、环境,每一样都可以轻易擎肘让科学无法正常运作。这是最现实的时代最现实的法则,所有责任与理想,在它面前,不值一提。

可是,不二用眼睛回应,如果不是仍然带着最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你会清楚地看到所有的现实而仍然不改铯原子钟般的生活方式?这样的实验室、这样的生活是孤独的,但这样的孤独并不是个贬义词。恰恰相反,当一个人心里真正有目标想要去成就的时候,孤独会是他的决定,即使不是主动的选择也好,在孤独与蹉跎之间,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而我也是一样。不二拿着笔记本回自己的办公桌认真抄下那上面的每一条意见,心底已经是真正的云淡风轻。让我也在最现实的视野里学着做最理想主义的人吧。第一步,从哪里跌倒,就先试着从哪里爬起来。

不二周助的第二次试讲在一个星期之后进行,地点仍然安排在化学系的报告厅。这一次的二十分钟后报告厅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手冢教授没有鼓掌,他埋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着什么。什么都好,不二微笑着想,不管批评或是赞美,现在的我,都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判别,去接受。


章六并非孤独

 

炎热的六月天气,海滨。

这一年理论化学研讨会的主办者聪明地将会址选在了北方这座漂亮清爽的海滨城市,无遮无拦的阳光仍是直泻而下,却因了沁人心脾的海风而不显燥热难耐只觉酣畅淋漓。全国各高校和研究单位来的师生风尘仆仆住进了会场周围的几家宾馆、招待所,稍事休整便奔赴会场登记领取资料。这样的会议永远是紧张而忙碌的,除去慷慨迎上来的阳光和风,与会者并没有太多时间去留连这城市的海滨胜景。

会议连续五天,每日早上8点半至下午6点是报告时间,30分钟一场共计17场。晚饭后开始是招贴海报时间——没拿到报告时间的研究成果的展示机会。不二拿着笔记本穿梭于树林般的展牌之间,尽量详尽记下每张海报的要点。尽管其中有太多的研究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其精华所在,能看懂的一部分却已经让他感慨自己的幸运——有太多比他工作更出色更完备更深刻的研究者没有拿到那珍贵的30分钟亮相机会只能屈身展厅角落等待有人匆匆一瞥。不二不理会身边谈笑着挤过去的人群,他耐心驻足将每一块展牌记录完全。我会慢慢学会理解这些工作,他对自己说。何况,没有能够来这会议的人,他现在就能剖析这些研究的意义和价值。

 

会议第四日,上午9时30分的研究报告引起了所有与会者的注意。

教授们对这个报告感兴趣并不奇怪,该研究方向对一般研究者来说相当生僻,全国甚至全世界范围内主攻这一类精确计算的科学家都屈指可数,他们平时少有能与之交流的机会;令人惊讶的是参加会议的研究生们也几乎都坐到了会场仿佛同样期待这一场报告——之前的几天他们的身影日见稀少,大多数都已经本着抓紧宝贵时间的原则从会场溜走去享受这城市的大海、沙滩和风姿绰约的长腿美女。导师们并不能责备他们什么,作学生的离真正的科学工作者无论从时间还是水平上都还有相当的距离,出来开会对他们来说更多是公费旅游享受青春的机会。何况,用忍足同学的话来说,大家以后做不做科学谁能预言呢,科学也不过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不卑微五寸也不高贵半尺。学而优则仕是传统文人的理想道路,既然凭文章取士的时代才学是途径而出仕是目的,科技时代里让科学成为仕途经济的跳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不二心里清楚,吸引了研究生们坐到会场上的唯一理由是他的身份。大会下发的日程安排上附有各报告人的简要资料,在不二周助四个字之后明明白白注着的是“青春大学化学系硕士生在读,23岁”。

23岁,在当今科学研究领域里一个典型乳臭未干的年纪。

这是个学科分支不断细化研究进度趋于稳定前进的时代,这样的时代不欢迎靠“老子英雄儿好汉”成为最年轻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小布拉格,也很难再产生出身历史系、因为赶上了量子物理的黄金时代碎碎念着“波是粒子,粒子是波”就问鼎至尊的公子哥儿德布罗意。科学成果所需要的运气成分越来越少而勤奋不辍的积累越来越多,这样的积累决定了即使仅在一个小领域里要达到研究前沿水平也必需相当的基础知识和研究经验做功底。硕士生一年级的不二周助,连基础课都还没上完便能够在这样的大场面作报告,未必后无来者至少也已经前无古人。他从后台扫一眼会场,昏暗里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和无数镜片反光。帮他连接幻灯机的服务人员笑着问他紧张不,声音里带着咸咸的海风的味道。不二回应一个笑脸回答不紧张,心里知道他其实很紧张,手心出汗,头皮发麻。

要是手冢教授在就好了,一瞬间不二忍不住这样想,如果能在台下看到那双不带感情色彩却总能让人收摄心神的眼睛该多好。他清楚这是幻想,事实上刚才的一瞥里他在前排捕捉到了同他一起来的青大师生:乾教授、大石副教授和他们带的几个博士生。他们特意选了靠前的位置来给他打气。不二合一下眼,他非常感谢他们的好意,他们在尽一切努力弥补手冢教授不在场可能给学生造成的心理恐慌。只是可惜,有些位置,有些感觉,终究是无法代替。

这个时候他在青大干什么呢?睁开眼睛时不二想,他知道我的报告是在这时候开始的么?

 

问号的对象此时站在一年级本科生无机化学课的讲台上,自龙崎老师过世以后他便义不容辞的将这门课接了下来。无机化学课为期一年,手冢接手的春季学期主要讲元素性质,一连串描述性名词和反应方程式的列举使课程枯燥乏味与中学时代的政治课仿佛。龙崎老师授课别有方法,不时在严谨的科学名词间插进一些玩笑搅动昏昏欲睡的课室;到了手冢教授接手却连这一点妙趣横生也消失殆尽。他上课带两只粉笔,一个半小时的课程里不翻课本不拿讲义讲出来的只有清楚明晰却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科学事实。夏日炎炎是睡觉的好日子,手冢教授无视教室里此起彼伏的鼾声继续他清冷的讲述。有好心的同学课下来劝他这样的教学方法不好,他耐心聆听理由,然后下一堂课里不作半点改变。

那是他的信条,即使只是在教授最基本的科学入门课程,他仍想要人们看到科学本身的严谨和枯燥。科学并不用华丽的外表来吸引人们投入它的怀抱,只用内在的规律和和谐的美来征服能理解它的心灵。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缘份欣赏这种美,但你一旦学会为了一个定理的证明方法拍案叫绝,欣赏一门科学严谨完备的推理体系如醉琼浆,为了核实一组实验数据重复多遍毫无怨言,你就进入了科学的王国,登高壮观天地间,从此便与古往今来所有智慧的巨人对话了。

朝闻道,夕死可也。

而悟道永远是自己的事,在科学问题上师傅甚至连领进门的能力都没有。手冢教授停顿了一会几个伏案的脑袋勉强抬了起来。他在心里对他们说:有心人便终能欣赏科学之美,至少我已经看到过不止一个人踏进这宏大壮观的科学之门。

 

是的,我可以。不二长长出一口气,对服务人员道了谢走上台去。司仪简单介绍报告人和报告题目之后会场里是稀稀落落的掌声,对缺少知名度的报告者这掌声更多是种礼貌。不二点开幻灯片放映,台上灯光转暗。那一瞬间他忽然就完全不怕了,脑子里甚至想起一位学钢琴的朋友说过的“钢琴家演奏时把台下的观众都当成土豆”。不,亲爱的朋友,不二微笑:当成土豆可不行,台下都是人,和我们一样从事着科学工作的人。而我要做的只是把我们的工作清楚明白的报告给他们。他打亮手里的激光器将红斑扫过题目,他抑制着心里涌起来的不顾一切想要交流的冲动,稳稳开场。

“Good morning,everyone. Today I’m going to talk about……”

全场鸦雀无声。不二的声音通过音箱响彻整个会场。题目,很好,然后是报告大纲,重点放在背景介绍上,准备花去整整10分钟,研究结果7分钟,未来展望3分钟:这是他最后一次试讲的时间安排。通常来说花这么长的时间在背景介绍上是不合常理的,报告人总希望别人能详细了解他本人的工作成果和这些成果对该研究领域的重要意义。我没有这个必要,不二提醒自己,我的研究工作并不多,报告里的大部分工作是手冢教授亲力亲为的结果。而且许多工作仍在进展并不完备,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在半成品之上。

何况熟悉这研究方向的人实在太少。比起用诘曲聱牙的专有名词和数学公式将本就不了解这个领域的人吓退,用通俗的甚至简化到不够准确的说法让观者都能有个明晰的框架才是我们应该做的。科学不该是只有少数人才能理解的天书玄语,做科学的人并不因他的职业而拉远与这社会的距离。Never be afraid of lowering your level. 这是某一封Email里手冢写下的话,不要为了表现你的水平之高而故弄玄虚,不要为了神化科学研究而拉大旗作虎皮扮出种种怪相。一切企图将科学架入青云的做法都是可笑的,科学本身并不清高骄矜,骄矜了的,是做科学的人群自身。

而孤独就这么产生了。人群之间,行业之间,观点之间,习惯之间,人们因了太多的不同而彼此误会彼此伤害。碰壁的人们回头,将好奇心很快转变成一种闭塞的麻木:我不需要了解别人的生活方式,我用自己的方式已经过得很好。在那之后,所谓不了解,便成了一种永久的隔绝和孤独。生活如此,科学亦然。

在学科与学科之间越来越隔行如隔山的孤独当中,不该神化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被神化了。

不二翻过一页幻灯片进入研究结果部分,张口之前停顿一下面带微笑扫视鸦雀无声的会场:我要开始用一两个数学公式,但我相信之前的背景铺陈已经足够让所有人理解这些公式的作用。至少我仍然坚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能够让领域之外的人理解,这样一个领域才是有前途、值得发展下去的。

他继续讲下去,声音安然,充满自信。

 

“那么,就到这里。”铃声响起时手冢教授转身面对课堂。走出教室之后他右转上楼梯,却没有进自己的实验室而去了高两层的榊教授的实验室。办公桌后的榊教授起身将来访者让到对面的真皮沙发上,脸上并没有惊讶的表情。

“手冢老师,”榊坐回办公桌后,表情严肃。

“我有个想法,”坐对面的人直接开口,“我看了榊教授最近发表的一系列关于从中草药里提取主要作用分子的文章,很有兴趣。”

一丝看不出来的微笑爬上榊教授的嘴角:“请继续说。”不动声色。

“我们现有的计算水平可以对这些小分子的类似结构进行模拟。”

“这并不是什么新的想法。”

“不是。”这只是国外制药界最常用的设计流程:根据对现有药物的了解通过分子模拟计算提出有潜力的药物分子构型;利用有机合成制备这些小分子;再将合成的分子与蛋白进行相互作用,通过X射线衍射或核磁共振方法研究该分子对蛋白构型的影响;从而寻找到能有效作用于某特定蛋白特定位点的分子构型;在经过动物实验和临床实验确定作用浓度并排除副作用,一种新的药品便诞生投放市场,流程完备。“但我们制药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大规模进行类似的工作。”手冢停顿一下,榊教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我认为原因有二:”

“第一是对制药的认识。我们长期以来认为制药是倚靠经验而非技术的行业,对科技在其中的作用认识不够;第二个原因,致命的,则是经费,这种设计流程的弊病在于成功机率太低,要靠千万个失败的设计作分母才能诞生一种新药。但这两个问题,对此项研究来说都不成为阻碍。”

“不错,”榊教授接上话头,“这套流程在新药品开发中的作用已经毋庸置疑,而经费问题……”他抬眼,“我记得你刚才说过我最近发的那几篇东西。”

“事实上,通过对您已经能够合成的几种小分子的初步计算,已经有一些构型可能会成为这一研究的突破口。”

……

 

同一时间,遥远的北方海滨城市,理论化学研讨会会场里掌声雷动。来自青大化学系的一年级研究生不二周助刚刚结束了他的研究报告。报告时间比预期长了几分钟,因为有太多的人举手想要发问。那些问题或初级或专业却都显示听众们至少理解了报告人所作工作的基本观点。不二带笑一一回答,遇到解答不来的问题便坦率承认不清楚并不遮掩饰非。大石和乾对他挑起拇指投来称赞的目光:不愧是手冢国光的学生,他们的眼神在说。不二长舒一口气,他成功了,他终于没有辜负教授的心意完成了这个浸透两个人心血的报告。在掌声里下台他才发现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我那么紧张么,他自嘲地笑,我从来都不知道。

那个上午剩下来的时间里不二尽全力集中精力还是发现自己常常跟不上报告者的思路而在笔记本上留下了一块块的空白。午饭时不断有人走过来称赞一两句他的报告作得精彩漂亮,其中不乏理论化学界的知名科学家。不二一一致谢,说得最多的一句却是“那是我的导师,手冢国光教授拟的发言稿。”手冢国光的学生么,许多人会心点头:那就难怪了,名师出高徒啊。谢谢。不二继续谦和答应着,却忽然有了一种彻底解脱的愉悦,仿佛灵魂脱离了身体远远的望这世界和熙熙攘攘穿梭于小小的餐厅里的人们和微笑对答的肉身。不,我并不孤独,灵魂这样答复肉体的询问:死亡是永恒的孤独,活着但无法彼此理解和被理解却是最深刻的孤独。我不能放弃活着的快乐,但我必须尽一切努力去避免这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不存在设身处地这样的事,但努力去沟通之后我们能在某些程度上做到不孤独,只是不孤独。你,我的肉身,你们,我的朋友们,你们能够理解这种感觉的,是么。

如果这是哪个女孩子在情书里写的话,不二想,他一定会爱上她。


章七遥远更远

 

按照某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任何故事既开了头,便无论好坏总该有个结局。人们用这原则衡量生命审视人生,于是原本无因无果无始无终的情节有了次序有了轻重有了所谓存在意义。我一直试着在这规则之内辗转腾挪,因此日复一日的生活变成了一二三四五六章这样可以逐一阅读分开研讨的东西。然而当故事终于写到第七章——这计划中的结尾一章,却发现我猜中了开头却始终猜不中结局。生活本身的发展总在我的预测能力之外,无论结局是好,是坏。

我当然很可以写个非常像结局的结局,比如曾经构想过山穷水复之后柳暗花明善恶必报的大团圆八点档。那个故事已经进行了数千字,在决定放弃之前,大抵是这个样子的——

 

“有些故事开场轰轰烈烈而结尾寂静无声,有些故事却如温火上一壶冷水起初平平但愈烧愈烈渐入佳境,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我们一直断断续续讲着的手冢国光和不二周助的故事是哪一类,或者更可能的,这根本不是个好的故事:初见既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开场,那些关于科学和作科学的人的琐琐碎碎之后,想看到一个点睛式的豹尾,也纯属对生活的非分之想罢了。

“只是生活,这你我都在经历着的平淡乏味蹉跎冷漠的生活,或许有时竟也会被什么激起些小小的涟漪,让年少的人惊喜若狂,让年老的人诧异移目。比如拾到的彩票带来大奖,比如打开衣箱有玫瑰色信封掉落,比如不二周助从全国理论化学研讨会回到青大一个月之后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电子邮件,发件人是陌生的名字,主题却明明白白写着offer这样让人羡艳的单词。那是一封录取信,被录取人自身并没主动去申请学校更无暇提供托福GRE成绩单GPA推荐信个人陈述这许多让无数学子奋斗数年的东西,忙着工作考试助教改试卷赶结果买火车票的日子里连研讨会的内容和感受都渐渐退去,而他收到了一封录取信。

“信里提到Peterson教授的名字,不二晃一下鼠标,他那些以思路清晰和方法难懂并称的文献在他案头堆积日久。教授是理论化学界的大师级人物,染指过诺贝尔之外全部重要奖项。一个月前的理论化学研讨会有幸请到他作主题报告,短短45分钟转瞬即逝而诺大会场都叹服那仿佛将整个理论体系都玩弄股掌之间的举重若轻。不二报告后的晚餐会上教授对他评价颇高,也玩笑似的说起愿不愿意到普林斯顿去继续学业,不二礼貌回答自己非常愿意去那盛名远播的高等学府但已经在青大读研究生,而且导师也很优秀,他补充,眉宇间是潇潇洒洒的坦然。Tezuka吧,大师点头,他的工作很有独创性——但是Yamato说他最近在研究上遇到了一些麻烦?不,没有。不二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脱口而出。老妖精般洞察的目光射过来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英语笨拙无力:我们实验室的研究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会继续有研究成果发表。是么?教授笑意里是不假掩饰的宽容:我同样非常希望Tezuka能到我们的高等研究院工作,以他的师承和能力,只要条件适宜,不难在美国第一流的大学里谋到教职。

“之后大师便转了话题谈起手冢和不二的研究,如何将精确计算与模糊拟合结合起来如何将体系扩大到实际分子甚至蛋白质大分子这一类的话题让不二很快全身心投入了关于科学本身的思辨。他惊异于自己思路的敏捷流畅,仿佛实验室里那满满一架读完未读完的文献都奇迹式的融会贯通在了脑海里一般。

“带着满脑袋有价值的点子回到住处已是夜深人静,静谧里兴奋渐渐褪去大师玩笑间的邀请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不二合上眼对自己说那不过玩笑,西方人里常见的无因无果连自己也记不起的那一类玩笑,却是充满诱惑力的:如果手冢能到世界最高水平的研究机构去自己也能继续跟随在他实验室里学习。他的实验室么,不二允许自己勾起嘴角一一想念青大那间不大的实验室里的全部细节,那样的实验室即使搬到地球另一面也会容忍为了不孤独这样任性的答案么,他想,然后带着这念头安然入睡。”

 

当然我同样可以把故事推向另外一个极端,更困难这三个字在生活里是如此平凡以致完全不需要去构建更复杂的缘由。比如手冢教授终于拿不到后续的研究经费,甚至曾经用鲜花和掌声迎接他的青大也可以轻易换副面孔让他无以生存。构思着把手冢教授推到绝境看他的表现的日子里我读的是《北京法源寺》,书里关于慷慨就义和从容赴死易难程度的观点让我心服口服。手冢会是个从容赴死性格的男人,我在这一个极端的故事里这样说服自己:然而赴死,或者叫做世事蹉跎成白首这件事确实太容易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从容却不赴死,是坚韧的安静里的成就和改变。在那之后我放弃了,我最终想象不出怎样去讲充满这样的绝境和这样的坚韧的故事。我只是个一直在象牙塔里浸濡着的孩子,而象牙塔固然如反复强调的那样不是理想主义者逃避现实的避风港,却毋庸置疑给她所有的成员打上了温情的烙印。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生活是孤独的极致,作为作者的我,却最终没有足够坚强的神经,去面对那样绝境的孤独。

 

事实上我一直倾向于将前一个故事继续下去,我能看到不二离别青大的身影。违约金也好,研究生都要签订的苛刻合同也好,生活里一切实际到冷漠的苦难在故事里自会有办法将他们一一解决。然后是机场的送别场景,手冢教授不会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是做研究的好时光,他会坐在那间我们已经熟悉的实验室里背对窗口专注于面前的屏幕,在一个新的学生来填补另外一台电脑前的空白之前他会让所有的工作一如既往顺利进行,就和在有一个学生加入那间距离生活最遥远的实验室之前一样。

那是新一轮的孤独么?我问自己,在一二三四五六之后回到这样一个起点。孤独很可能是这样一种东西:当你不觉得有希望的时候你忍受它,镇定坚强;而当你遇到过可以理解你的人,当你的孤独曾经完全消融过,再回到那种隔绝的状态,这过程便无法忍受。

然而那电脑前的面孔是安静的,抿紧的嘴唇看不出一丝波澜,身后的背景是被夕阳斜晖涂满了的金黄金黄的天空。那是丰收的季节,那季节里青大总有好太阳。

他会有他的希望,如同他会有他的坚持:仍然没有人能剥夺我做研究的权利,还有——去见识见识这世界,选择你的方向。那是该让他对那个在机场的学生说的话,我却不知道他会怎么开口。如果是机场里那几个簇拥着不二打打闹闹的孩子就简单了:菊丸的眼眸是清澈的真诚,小虎的脸是明亮的英俊。忍足的笑是丝丝离离的性感。他们在登机口吵吵嚷嚷说着保持联系说着寝室生活说着所有年轻人都会关心的那些有的没的吸引周围一大批人的注意,拍肩、握手、微笑、点头,他们尽一切可能把离别作得很潇洒很男人。飞机会滑过金黄的天边,而不二会懂他曾经想说的为了不孤独的含义。

——我知道有人注视着我的步伐,这世界就并非孤独。

 

而这故事里的手冢同样会解决他面前的困难,我甚至已经设计好了神、华村和手冢联合申请经费开创药物设计方向的过程里的技术细节,从这样可信程度颇高的方案将科学技术真正在笔端演绎成一次生产力。然后要演绎成八点档就直接时间跨度十年让不二推开熟悉的实验室熟悉的门迎上熟悉的目光;要贯彻生活最高的原则不二就将留在美国,做研究或者不做研究,成为教授或者根本和教授生活没半点交集,手冢教授有时会去美国开会,旅程方便的时候两人会见面,和所有老朋友见面一样话题广泛并浮光掠影,或者和他们从前相处时一样安静无声。

 

基本来说这会是个既符合前文风格又迎合大众审美趋势的良好结局,加上必要的议论和一点不刻意的煽情就皆大欢喜,然而我最终没有写,都没有写。无论作为必要插曲的大和从德国发来被手冢婉拒了的邀请信;初到美国的不二感受到的孤独和莫名的坚韧;在同一个秋天进了青大化学系的不二裕太——手冢国光担任他的班主任,而在化学系读完一年之后的裕太最终转去学计算机。我没有写想不出来的不二解决那20万违约金的方法;也没有写几年之后手冢教授的蛋白质结构模拟程序在药物设计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更彻底的,没有写最后一句的“我回来了”和开篇一句的“不二没有想到问题是这样解决”。当我真正想安下心来按这故事该有的结局来写完这故事的时候,所有这一切构思,极端的无法实现的和皆大欢喜情节丰富的统统跳出我思路之外,给我留下的只有自己被改变了的心态,和人声喧嚣里完整的空白。

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同人,也是生活。这是同人,更是生活。

因为这是我自以为看到生活的隔绝冷漠和艰难险阻之后为了不孤独所做的一些努力。总想要有那样一些人,在那样一些时候让我们觉得不孤独,让我们觉得无论多么艰难困苦,生活仍然是可以忍受、可以继续甚至可以更有意义的。

自以为是本身已经是可笑的,而想加入戏剧性把它彻底变成一个故事,就连自以为的是都不得不失去了。

所以很遗憾,一开始就从阿V手里借来的《遥远更远》这个题目,没有遥远到名校普林斯顿或者哈佛或者随便哪里的不二周助,也没有遥远到在研究上取得了巨大成就成了著名学者的手冢国光。很抱歉到了结局时分他们的故事里出现了一个我,一个糟糕的不知道该如何完成故事,如同不知道自己的孤独将如何消除的作者,并不负责任的选择将他们的未来和我自己的,都保留看不清的迷茫颜色。

那么就如生活,仍如生活,尽管看不清前程,却一直知道有路出云端伸向遥远更远,无论何时何地,孤独、疲惫、迷茫,却不能放弃希望。

 

那么,《为了不孤独》结束了,而为了不孤独,才刚刚开始。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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