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五岁
搬入新家的前一天,父亲摸着他的头说,国光,明天我们会有新的家人,你要和淑子阿姨带来的弟弟好好相处。
手塚应得闷闷的,他对于和同龄人相处一向有些苦手。
淑子阿姨——也就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从今以后他名义上的另一个母亲——家的那个孩子,不二周助,手塚曾经见过一次,一个粉粉嫩嫩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精心呵护大的小团子。虽说是弟弟,但是只比自己小四个月,据说是在四年一次的2月29日出生的。
手塚对那个小团子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小团子正趴在地上玩拼图,玩得专心致志,根本没有发现身边有个差不多同龄的小朋友在看着他。拼图只拼了三分之二,但是已经能够看出大致的图案,那是一幅奇怪的画,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星球上,有一个小人儿,还有一朵玫瑰花。
手塚也玩拼图,但是他只玩那种1000块的世界地理拼图。所以当时他觉得和这种只会玩儿童画拼图的小孩子,大概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
第二天,手塚和父亲,还有自家一卡车的行李一起抵达新家,淑子阿姨牵着小团子等在门口,一见他们父子俩,就露出温柔的笑容。
“周助,带国光哥哥到儿童房去玩吧,妈妈和手塚叔叔要搬东西。”
“嗯!”小团子乖巧地应着。今天他穿了一件荷叶领的淡绿色小衬衫,衬得圆圆的苹果脸特别可爱。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背着两手,歪着小脑袋,讨好地对手塚说:
“国光哥哥,我们进去吧,周助请你吃Fuji苹果。”
手塚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吃苹果,但是他想到父亲的话,于是点头默许了。
那天周助忙前忙后给手塚洗苹果切苹果,并且一定要切成兔子形状的,还不小心割破了手,划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淑子阿姨给哭得小脸皱成一团的周助用酒精清洗伤口,缠上纱布,小团子坚持要国光哥哥在身边陪他。
手塚想,男子汉还哭鼻子,真没用。
不过他还是一言不发地握着周助的另一只手,直到淑子阿姨在伤口上用纱布绑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国光哥哥,谢谢你陪我。”小团子满脸都是泪痕,却对着手塚傻笑。
“小孩子真是麻烦。”手塚在心里说。
等周助哭得累了睡了,他默默地走进厨房,向淑子阿姨学习如何切出漂亮的兔子苹果。
在那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周助每天都要吃的苹果,就是手塚投喂的。
六岁
国光和周助在不同的幼儿园读完了小学预备班,为了方便两个孩子互相照顾,国光的父亲国晴和不二的母亲淑子阿姨把两个孩子一起送入了青春台第一小学。
分班是抽签形式,手塚抽到了6班,不二被分到了2班。
以前在幼儿园时,淑子和国晴会轮流接送两个孩子上下学,等他们升入了小学后,就可以自己去学校了。
因为比周助年长了四个月,所以在上学的路上,手塚充当了兄长和保护者的角色。
从他们家到学校,要经过一条繁华的街道。为了怕周助出意外,每次在过马路时,手塚都紧紧地牵住周助的手,怕他落后或者走丢。
过了马路之后,既然牵上了手,似乎也没有必要刻意放掉。
所以经常路过这条街的人们,常常会在路口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板着小脸严肃老成相的小娃娃,牵着一个有着满头柔软栗发的微笑小天使。小娃娃在过马路前总是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交通灯的确在行人通行的状态,也没有发酒疯的司机开着胡闯乱撞的车,才带着身后的小天使慢慢走过马路。
小学校的校服男生女生都是一样的式样,带有小领带的翻领短袖上衣,灰色格子短裤,还有一顶黄色的小帽子。
后来高年级里就传出了这样的谣言:一年6班的手塚国光,和一年2班的不二周助在谈恋爱。
有的二年级生会在手塚经过时拦住他,以一个7岁小男孩能想到的最强有力的威胁来警告手塚离他的心上人不二小天使远点——
“你不要再纠缠不二子了,否则我就在你的午餐盒里放胡萝卜!”
两手叉腰,气势汹汹的样子。
老师在上课时说了好孩子不能挑食,也不能浪费粮食,但是很多小孩子都不爱吃胡萝卜。
手塚是好孩子,他自然不挑食。所以他对于这位小小男子汉的威胁感到莫名其妙,于是不置可否,依旧我行我素。
后来他的餐盒里还真的会经常不明缘由地多出几块胡萝卜,然后手塚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全部吃掉。
过了很久之后,不二周助是男生的消息才因为一个很偶然的原因传遍了二年级。
那之后,手塚就再也没有在午餐里吃到过胡萝卜了。
可是那时,虽然流言凶猛,当事人却浑然不知。
手牵手过马路的习惯,也一直持续到他们思想成熟到了觉得两个男生在公共场所拉小手会羞羞的年龄时才作罢。
十岁
两个小孩像阳光下的向日葵,茁壮地成长着。
为了让国光和周助能够充分锻炼身体,更加快高长大,大人们把他们送去少儿网球培训班。
作为全年级的学霸,虽然手塚小小年纪就戴上了眼镜,给他本就早熟的小脸更添一份老成,但他在网球上极具天赋,自创的“手塚领域”和“零式”削球打法尽管只是初具雏形,在少儿组已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唯一与他相克的是被称为“天才”的不二周助。
与手塚凡事都不大意、一定要全力以赴的风格不同,周助相比起来随性懒散得多,他的网球极富灵气,虽然吃了身量轻巧的亏,力量相比起手塚来稍有欠缺,但灵活的技巧弥补了他的不足。
培训班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期待能看到国光和周助的正式比赛,希望他们能有机会一较高下。然而这个愿望一直都没有实现。
因为如果每次在练习赛上遇到手塚作为对手,周助都会故意很快败下阵来,然后笑眯眯当没事一样地跟面色不善的手塚握手,赞道:“果然不愧是手塚君。”
——在外人面前,周助一直叫他“手塚君”。
手塚对周助不认真跟他比赛这一点很不满意,回家后就板起脸,一天都不要跟周助说话。但是这个时候周助会蹭上来,软语温言地讨好他,像小尾巴一样地跟着他,软软地叫“国光哥哥”,一直哄得手塚回心转意,带着周助去买他最爱吃的芥末冰淇淋。
十一岁
国光和周助代表培训机构一起参加了东京都的小学校网球大赛。
两人分在了上下两个半区,一路轻松披荆斩棘杀到了半决赛。
所有人都以为最后的对决将会在手塚和不二之间进行。
然而在半决赛之前,手塚在出门时被一辆急行的摩托车撞倒,虽然没怎么伤筋动骨,但是腿部受了轻伤,医生说要好好休养一个月,于是手塚不得不退出了比赛。
来医院探望手塚的周助无意中在电梯间偷听到肇事者给别人打电话,原来是手塚半决赛的对手花钱雇人撞伤手塚让他参加不了后面的比赛。
周助哭着对家里人说了他听来的真相,国晴非常愤慨,但是苦于没有直接的证据,并且肇事者的认错态度良好,还包揽了手塚的所有治疗费用。
没有起诉对方的理由,只好不了了之。
明知国光遭受了不公待遇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周助扑倒在国光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抱着哭得伤心的周助,手塚安慰他:
“不要紧,我参加不了也没什么。下星期的决赛,周助就连我的份一起努力吧。”
那场东京都小学校网球大赛决赛给现场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有人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不二周助。
一开始周助反常地连输五盘,几乎一分未得。
球场对面的人嚣张地扬言:“说什么天才不二周助,让人笑掉大牙……”球拍甚至指向观众席上架着拐杖前来观赛的手塚,“跟手塚国光一样不过是浪得虚名。”
同在现场的淑子紧张地攒紧了国晴的袖子,然而被点名的手塚却表现得非常平静,他的表情,就如同无风的深潭,一丝不动。
周助低下头,垂落下来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
接下来一直到赛末点,周助仍然没有表现出进攻的斗志。人们都以为这场比赛大概就会如此结束了,令人期待的决赛,将会以一个出人意料的6-0落幕。
眼看胜利就在眼前,对方的气焰也达到了顶点,利用不二喂过来的一个高球,跳起来重重向下扣杀——
“哈哈哈,冠军是我的了!”
世界一瞬间静了,只听见小球落在橡胶地面上,又弹跳起来的声音。
裁判的声音颤抖着:“40-15!”
原以为胜券在握的人震惊地定在了原地,额头上流下大滴的汗水……
观众们议论纷纷:“刚刚的那是……”
他们惊讶地看向刚刚使出了惊艳一击的少年。
周助还维持着背对着对手、身体向前伏低、双臂在身后张开的击球姿势,他慢慢直起身来,目光径直望向场边的手塚,后者勾起唇角,给了他一个难得的笑容。
周助于是灿烂地笑了,他伸出手,在空中捏成拳头,手塚也做出了相同的回应。
两人隔空碰拳。
随后周助转过身来面向对手,青碧的双眸好似正燃烧着冷厉的蓝色火焰,令他的神色煞如修罗——
“三重回击之,棕熊落网。”
他的声音虽然轻柔,却让对手不禁胆寒:
“真正的比赛,现在才开始。”
那之后,在观众的惊叹声中,周助势不可挡,干脆利落地连取7盘,没有再给对方夺取一分的机会,最终捧得了奖杯。
对对手脸上羞愤耻辱的表情恍若未见,他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一般飞到观众席的手塚身边,把奖杯高高地递给手塚。
手塚温柔地看着他,伸出手抚摸他的发:“认真起来的周助,原来是这样。”
享受着手塚温柔的对待,周助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一直逃避和你比赛,因为不想把你作为对手。
只是为了享受网球带给我的刺激感,对于我而言,并没有非赢不可的执念。
但这一次,终于找到了可以认真起来的理由。
十二岁
一直形影不离的国光和周助在十二岁这年第一次尝到了分离的滋味。
过了春假,两人将一起升入青春学园中等部。青学的网球部在整个关东地区都非常有名,在升中学的资格考试之前,就向国光和周助两人抛来了橄榄枝。
放假期间,周助在法国的亲生父亲邀请周助过去度假,虽然很舍不得手塚,但是周助同样非常想念和父亲住在一起的弟弟裕太。
原本只说去一个星期,后来周助的归期又不断推迟,于是手塚在家独自郁闷了一个春假。
到了法国的周助天天给手塚打电话,几乎半句不离可爱的弟弟裕太。给手塚发来的电邮照片中,小天使笑得天真烂漫,但是在手塚看来,他手上挽着的额头上有十字伤疤、一脸别扭的竖毛小鬼很煞风景。
手塚心想每天都是同样的话题好无聊,一边听一边皱眉头;但每天下午快到和周助约定通电话的时间,又忍不住地一直看手表,希望时间快快跑。提前几分钟就守在座机边上,谁要打电话都不让。
有一天手塚在读泰戈尔的诗时,看到那首“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他想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才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时差8小时,9084公里,东京到巴黎。
很多次他都想在电话里对那边叽叽喳喳的周助说,快回来吧,我想你了。但是听着那样兴奋的周助的声音,他说不出口。
直到开学前一天,从国晴车上跳下来的周助直直地扑进等在门口已经引颈盼望了很久的手塚怀里,笑嘻嘻地说:“国光哥哥,我回来了。”
他只是收紧了自己拥抱着他的手,把脸靠在那头柔软的蜜发上,轻轻地答道:“欢迎回来,周助。”
十五岁
国中三年级,手塚在国内继续读高中和出国进军职网之间摇摆不定。
德国有几家职业网球俱乐部已经给他发来了邀请函,与家长商量过后,他决定再考虑考虑,也暂时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周助。
有一天因为要处理学生会的事务,他在办公室留到很晚,所以就让周助不用等他先自己回家。在独自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街心公园的时候,手塚看到昏暗的路灯下,有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原本手塚打算无视地走掉,但眼角的余光无意间一瞥,其中个子稍矮被拥抱的那个人,背对着他的背影让他觉得惊人地熟悉。
那是两个男生,而且其中一个是……
手塚眼前一阵阵发黑,一种强烈的难以名状的情感在他的胸中汹涌翻腾。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全部的暴力因子似乎都要在瞬间迸发出来,他想立马走上前,揪住那个胆敢碰周助一下的人,想把这个狂徒狠狠地掼在地上,汇聚全身力量一拳拳砸向那人的身体。
在他快步走过去重重分开正相拥的两个人的时候,面对周助惊愕的脸,他也差点就这么做了。
“你走。不要等我动手。”薄唇中吐出的语句冷得像冰。
“哥哥,你冷静点。”周助赶紧拉着手塚,用眼神示意另外一个人赶快离开。
那人露出恍然大悟又有几分畏惧的神色,提起搁在公园长凳上的书包消失在夜色中。
昏昧的灯光下,当了十年兄弟的两个人互相剑拔弩张地对望着。
周助的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意,这让手塚眼里翻腾的火焰慢慢熄灭了。
“你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他冷静地问道。
周助满不在乎地昂首:“是又怎样?”
继而他挑高眼角,近乎挑衅地看着手塚:“你会在乎吗?”
初秋时节,空气里泛着阵阵凉意。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好似夜色中有人在喁喁私语。
周助觉得身体是冷的,但是心却火烧一般,他紧张地看着手塚,等待着他的反应。
手塚的眸色极深,黑曜石一般不动声色,周助从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所有的张惶都被他收入眼底。
但是没关系,兄弟十年,自己的每一面他都见过,他都了解。
所以他深信他会懂,现在他想要的不只是兄弟。
就像在漆黑夜空中擦过的一线星辰,周助听到了手塚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随后他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紧贴着手塚的胸口,感受那里的热度,和有力的心跳。
“你不需要找人来试探我,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里的位置永远属于你。”
温柔的声音如海潮,引起胸腔深处的强烈共鸣。
不二含泪笑着把自己的脸在他怀里埋得更深。
“呐,国光哥哥,去德国吧。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追上你。”
十九岁
温布尔顿网球锦标赛决赛开始前四十五分钟。
手塚在休息室内,仔细地擦拭着陪他征战多年那支的Mizuno球拍,长度27英寸,重量340克,穿线磅数50-60磅。
这是他去年连续杀进法网、美网决赛的最大功臣。他相信今天这场比赛也不例外。
媒体区早已挤满了来自全球各地的媒体,纷纷架起了长枪短炮。
今天这场比赛来自日本的媒体格外多,因为他们将见证历史——这次的温网冠军,将首次在两个日本人之间产生。
手塚国光和不二周助这两个名字在他们的祖国已家喻户晓,在网球这项过去曾是欧美人天下的运动中,这两位日本选手冲出重围,在世界顶尖的网球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今天,他们中的一人将问鼎温网男单冠军,创造日本选手第一位摘取大满贯的历史记录。
而更令世界媒体兴奋的是,这两位选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手塚回想起在他出征温网之前,效力于某家法国俱乐部的周助给他打电话。
周助比手塚晚一年进入职网,对网坛来说他几乎是横空出世。他的体型相比起手塚面对欧美选手时更加不占优,但是他把他的技术发挥到了极致——轻盈敏捷,被媒体称为球场上御风的天才。
但是周助的战绩并没有特别亮眼,最高只进入过澳网的四分之一决赛,世界排名几乎到了五十位之后。
经过资格赛的角逐,温网抽签过后,两人分在了不同半区,只有在决赛才可能遇见。此前,他们也从未有过公开记录的交手。
“呐,国光哥哥,这次你有没有信心打入决赛?”周助在电话里问他。
比起自己,手塚更关心周助的成绩:“差不多吧。你这次的目标是多少?”
那边的人答得踌躇满志:“我的目标是要和你相遇。”
手塚忍不住想要微笑,他说:“好。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在那决赛之巅。
——总觉得只要和你一起,再高的地方都能够到达。
沿着一条长长的走道,走到温网草皮场地的日光之下。
手塚的脸通过现场直播镜头出现在全世界数不清的电视荧屏上,一如既往地英俊、坚毅,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此刻他的眉头舒展,神情温柔。
握紧了手上的球拍,走上自己深爱的赛场。英国难得的灿烂阳光如瀑泻下,在这绚丽的光芒里,他看到站在球场对面,那个人正在对自己微笑。
——END——